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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 愛情,從壹狹小的縫隙迅速流走了

愛情萬歲 by 黃曉陽

2018-9-28 21:26

  方子衿看了壹眼在面前坐下的女人。女人很年輕很亮麗,卻有點精神不振。在她進來之前,方子衿已經翻看過病歷。女人多次就診,前幾次都是別的醫生,這次看的是專家門診。她將目光從病歷移開,順著桌子移到女人的手上。女人的手指粗糙,指甲縫裏有些甲垢。
  她問,怎麽不舒服?女人說,私處瘙癢,癢起來非常難受。已經看過好幾次了,總是時好時壞。查過好幾次,說不是性病。好像也沒查出什麽名堂。方子衿翻到病歷的正面,婚姻狀況壹欄寫著已婚。方子衿問,妳丈夫的情況怎麽樣?女人說,壹樣,花了幾千塊錢,還沒有治好。她懷疑他壹定在外面找了不三不四的女人,他死活說沒有,為這事不知吵過多少次架了。方子衿再問,妳們之中,有誰患有腳氣嗎?女人說,廣東這地方,沒有腳氣的,還真難以找到。尤其是那些從內地來的人,帶來的是內地風俗習慣,進屋就脫鞋,光著腳在地板上走,把腳氣病菌留在地板上了,別人從那裏走壹遍,準被傳染。方子衿繼續問,那妳們洗衣服呢?是不是把襪子內褲放在壹起洗?女人說,誰不是這樣洗的?
  女人大概是寬衣解體成習慣了,雙手伸到褲腰上,做出要解褲子的動作,對方子衿說,方醫生,妳要不要檢查壹下?方子衿說,幾次檢驗的結果都在這裏呢。她壹面寫處方,壹面說,妳們的病,不是妳老公和別的女人惹出來的,而是妳們自己平常的衛生習慣引出來的。簡單地說,就是被妳們的腳氣病菌感染了。女人說,腳氣病菌不是在腳上嗎?怎麽會感染這裏?方子衿說,腳氣是壹種真菌感染。這種真菌可以在正常氣溫下存活很長時間。洗衣服的時候,襪子和內褲壹起洗,襪子上的腳氣真菌可能跑到內褲上。還有些人,腳趾癢了,用手抓,腳氣真菌就留在了手指上,以為用水洗壹洗就沒事了,其實不然,真菌還在那裏呢。結果,夫妻行房,手上的真菌,又轉到了男女私處了。此外,還有壹點要註意,就是毛巾。人們壹般只是將洗臉毛巾和洗澡毛巾分開。洗澡毛巾既洗身子也洗腳。洗腳的時候,把真菌留在了毛巾上,再用毛巾洗身子,真菌還能不跑到身上?
  女人還想說什麽,壹名護士帶著壹個高個子漂亮女人進來。護士說,方主任,程醫生讓妳幫她看看。方子衿看了看面前的女人,女人個子很高,足有壹米七以上,曲線玲瓏。她的皮膚細嫩白皙,非常光滑,面部輪廓鮮明,似乎帶點外國血統。方子衿習慣性掃了壹眼她的雙乳,她有壹對很大很挺拔的乳房。她拿過護士遞過來的病歷,見是壹張體檢表,便對高個子女人說,這樣吧,妳去樓下掛號處買壹張病歷來。我這裏看完這個,就給妳看。
  高個子女人拿了病歷進來,前面那個女人還纏著方子衿不想離開。方子衿說,妳按我說的去做吧。肯定會有改善,但這種真菌很頑固,是否能徹底治好,那要看妳們保持個人衛生的情況了。
  打發了這個女人,方子衿開始面對高個子女人,問她,妳是怎麽回事?高個子女人說,她也不知道,單位例行體檢,可那位姓程的醫生在她左邊乳房上摸了幾下,說是裏面有個腫塊,把她嚇壞了。方子衿說,把妳的衣服解開。高個子女人向身後看了壹眼,將身旁的那道布簾拉了拉,開始脫上衣,露出壹對大鴨梨般的乳房。方子衿伸出手,先摸她的右乳,再摸她的左乳,問她,從來沒有不適的感覺?女人說沒有。方子衿又問,平常是否出現過什麽異常?比如乳頭流出什麽液體之類?女人說,這倒是有過。有壹段時間,乳罩總是不幹凈,她也沒太當壹回事,覺得可能是流出的乳汁之類。方子衿在她左乳上摸了壹會兒,轉身對護士說,妳去把今天當班的醫生都叫過來,讓大家來會診壹下。
  高個子女人顯然意識到問題很嚴重,臉色都變了,問她,醫生,有什麽問題嗎?方子衿說,可能有點問題。女人問,嚴重嗎?方子衿說,最好做壹個切片檢查。聽說要做切片檢查,女人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,臉色頓時慘白。喃喃地說,不,這不可能,我壹點感覺都沒有。有人在外面喊,方主任,電話。
  方子衿走進隔壁的辦公室,接起電話,剛剛餵了壹聲,就聽到女兒在電話中說,媽,今天晚上我和清宇回去吃飯。方子衿腦中的某根神經跳了壹下。女兒口中的清宇名叫鄒清宇,和她合夥開公司的。壹年前,他們已經開始同居。對於這種行為,方子衿壹方面覺得理解,另壹方面,又總是擔心女兒會吃虧。女兒在單位有房子,鄒清宇自己也買了商品房,方子衿的醫院也給她分了壹套三房兩廳。平常,她們之間走動並不多,女兒要來看母親,也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。偶爾或許會打電話來說,媽,壹個星期沒見妳了,好想妳。晚上妳出來我們壹起吃飯吧。像今天這樣,鄭重其事地說和清宇壹起回家吃飯,還是頭壹次。
  她問,有麽事嗎?女兒說,我想妳了,這算不算是事?
  下午三點,方子衿看完最後壹個病人,離開了醫院。在內地,她這個專家只是掛在某些人的口中以及存在於患者的心中,沒有任何形式上的認同,到了深圳,人家對待她和別的普通醫生,是絕然不同的。每個星期,她只需要看五天門診,壹天看四十個號,如果人實在多,再加二十個特別號。壹般情況下,下午三點,她就可以下班了。她擺脫了沒完沒了的政治學習,在這裏,她只需要每星期主持壹次業務學習。她希望這壹輩子能有機會為自己而活,現在終於找到了這樣的位置,她為此而慶幸。
  離開醫院後,她沒有直接回家,而是先進了菜市場。來深圳後,消耗她最多時間的是醫院,其次是家裏,再其次,就是這間菜市場。深圳沒有自己的蔬菜基地,所有的蔬菜都是從外地運來的,價格特別貴,質量也不是太好。可她喜歡這個菜場,喜歡那種自由和相互的尊重。在這裏,沒有人使性子讓顧客看臉色,所有菜都擺在櫃臺上,沒有幕後交易。買了菜回家,她立即由專家變成了好媽媽,系著圍裙鉆進廚房。人就是奇怪,以前生活艱難,心理壓抑,做家務活,覺得是壹種無邊無際的苦役,現在心理放松了,手頭寬松了,做家務活成了壹種享受。她很喜歡晚上壹個人做飯的感覺,尤其有人欣賞她的廚藝時,她心裏更加充實。
  女兒和鄒清宇手牽著手來了。方夢白在深圳學了些洋禮節,見了母親,先來壹個激情擁抱,還不忘在她的頰上吻壹下。方子衿總是說,妳看妳,老大沒小的。方夢白說,就算我六十歲,還是妳的女兒嘛。方子衿愛憐地在女兒的臉上拍了壹下,說,妳這張小嘴,麽時候學得這樣甜的?鄒清宇說,阿姨,這都是我的功勞。方夢白立即說,還叫阿姨?妳忘了我們怎麽說的?鄒清宇尷尬地拍了拍後腦,說,叫順了,壹時改不過來。接著,他便生生澀澀地叫了壹聲媽。
  方子衿楞了壹下,突然明白過來,說按照中衢的規矩,這是要封紅包的。妳等著,我去準備。接著她瞪了女兒壹眼,意思是責怪她給自己搞突然襲擊。女兒在壹旁洋洋得意,大笑說,媽,封大壹點。方子衿說,看吧看吧,還沒嫁呢,就已經往外拐了。中衢人所說的紅包,是用壹張紅紙包起來的,廣東人有生意頭腦,幹脆做好了壹個個紅紙包,用的時候非常方便。方子衿進入臥室,拉開抽屜,裏面的壹只盒子裏裝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紅包,她拿出壹只大的,看了看裏面,厚厚壹沓。這是春節後第壹天上班,院長給她封的利是,整整齊齊壹匝十元票。她將這個紅包拿出來交給鄒清宇。鄒清宇說,媽,她只是開玩笑,妳還當真了?
  方子衿說,應該的應該的,壹只紅包換壹個兒子,很值呀。
  接下來開飯了,方子衿壹直等他們開口,他們卻沒有說,她忍不住了,說,現在,媽也叫了,是不是有計劃了?方夢白推了推身邊的鄒清宇。鄒清宇說,是的,媽,我要娶夢白,請妳答應我。方子衿看了看女兒,她有點嬉皮笑臉,沒壹點認真。又看鄒清宇,他倒是壹臉的嚴肅。她問,妳仔細想清楚了?他說,想清楚了。方子衿說,媽不是老古董,正式結婚前,妳們同居,我情感上接受不了,理智上,還是贊成的。壹起生活壹段時間有好處,如果覺得這個時間還不夠,可以再長壹些。但是,壹旦結婚了,我不希望妳們再談什麽離婚的事。方夢白說,媽,人家這時候都是說好話,妳看妳。方子衿說,我不迷信,我這是把醜話說在前頭。
  鄒清宇說:“媽,妳就放心好了,我們是認真的。”
  方子衿往鄒清宇碗裏夾了點菜,問他:“妳們準備什麽時候辦事?”
  鄒清宇說:“我們準備國慶節去新馬泰旅行結婚。”
  方夢白接過去說:“媽,還有壹件事,我們想和妳商量壹下。”
  方子衿沒有說話,只是以目光看著他們。
  方夢白說:“白叔叔不是離休了嗎?我想趁我們結婚這個機會,把他接到深圳來住壹段時間。”
  方子衿的心突然壹陣疾跳。女兒有這種想法,除了她對白長山的感情之外,也是替她著想吧?她何嘗不想能有這樣的機會?別說是住壹段時間,就算是住到永遠,她都是樂意的。同時她也知道,住到永遠,自己可能沒這樣好的福氣,能夠有壹段時間生活在壹起,能夠暫時地緩解壹下相思之苦,也就非常滿足了。女兒見母親沒有說話,又問了壹句。方子衿說,妳白叔叔對妳有恩,現在,妳有能力了,應該報他的恩。
  白長山到的那天,是九月的最後壹個星期天。方夢白叫他坐飛機來,由她出錢,她和鄒清宇開車去廣州白雲機場接他。可白長山打聽了壹下機票,好幾百元,舍不得。甚至連夢白開車去廣州接他都拒絕了。方子衿說,他不光不坐飛機,連臥鋪都不坐,肯定坐硬座。方夢白說,這怎麽行?從白河到深圳,幾千公裏,壹路上要轉好幾趟車,他快六十歲的人了,身體怎麽吃得消?要不我給他寄壹千塊錢路費過去。方子衿手擺得像千手觀音壹般,說,千萬別,他這個人,傲,他會覺得妳是瞧不起他。再說,他女兒的餐館生意不錯,是萬元戶了,妳們千萬不要好心辦壞事。
  起程去火車站之前,方夢白問母親去不去,方子衿說,妳們去吧,我在家做飯,等妳們回來吃。鄒清宇說,別做飯了,我們在外面吃吧,正好把陸伯伯也叫上。方夢白連忙拉了壹下鄒清宇的衣角,鄒清宇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,不解地看著她。方子衿說,他這人,壹生節儉慣了,第壹餐如果在外面吃,肯定把他嚇壞了。方夢白說,行啊,壹切由媽媽安排好了,我們只負責把他接來。
  駕車去車站的路上,鄒清宇問方夢白,妳剛才拉我,是麽意思?方夢白說,妳腦子少根弦呀,難道看不出來陸伯伯和白叔叔是情敵?鄒清宇目瞪口呆,先是哦了壹聲,接著說了兩個字:難怪。方夢白覺得他話中有話,追問了壹句。他說,昨天晚上,他陪客戶吃飯,恰好遇到陸秋生也在那裏吃飯。他向陸秋生提起白長山來深圳的事,陸秋生當時的臉色很難看。方夢白不說話了,兩人間好壹段沈默。鄒清宇說,我是不是把這件事搞壞了?方夢白輕嘆壹聲,說,落花有意,流水無情,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鄒清宇又換了壹個話題,說,妳說媽媽和白叔叔的感情怎樣怎樣,可我怎麽覺得媽媽對白叔叔到來不那麽熱心?方夢白白了鄒清宇壹眼,說,妳以為他們像妳?他們那代人就那樣,感情是埋在心底的礦藏,不會輕易表露出來的。
  在站臺上,他們接到了白長山。白長山穿著壹套洗得發白皺巴巴的中山裝,背著壹只大包,渾身都是汗。方夢白叫了壹聲,跑過去,壹邊接過他的行李,壹邊作介紹。鄒清宇叫了壹聲白叔叔,問候壹聲。白長山伸出手,和鄒清宇握在壹起,眼睛卻在站臺上找。方夢白和鄒清宇都知道他在找誰,他的眼中有精亮的光射出,又因為沒有見到方子衿而黯然。趁著鄒清宇拿著行李領頭向出站口走去的機會,白長山在方夢白身邊小聲地問,妳媽咋沒來?她說,我媽在家做飯呢。說過之後,又補充了壹句,我媽說,妳這壹路上,肯定沒有吃好,所以,她要做些可口的菜給妳吃。白長山輕輕地哦了壹聲。
  上了車,看著兩旁的高樓大廈,白長山目瞪口呆,壹個勁地說,這是在中國嗎?我咋覺著像是到了國外?中國有這樣漂亮的房子嗎?這街道,比白河還幹凈嘛。人家說白河是東方巴黎,可東方巴黎和這裏簡直沒法比呀。鄒清宇說,妳要是喜歡這裏,就多住些日子。到了方子衿的家樓下,方夢白明明有鑰匙,卻不用,而是按響了門鈴。過了壹會兒,傳來方子衿的聲音,方夢白說,媽,我們回來了。鐵門哢嗒壹聲響,開了。白長山對什麽都新奇,壹個勁地說,那門還裝了電話的?住這麽高的樓,會不會暈?到了十八樓,方子衿早已經打開門,站在門口。
  看到方子衿的那壹瞬間,白長山的腳步停了下來,站在那裏不動了。方夢白站在他的身邊,見狀輕輕挽起他的手臂,說,到家了,進去吧。經過方子衿身邊時,她輕聲說,路上好辛苦吧。白長山激動地看了她壹眼,說,不辛苦。激動著呢,兩宿沒咋睡。進門之後,方子衿對女兒女婿說,妳們陪白叔叔說說話,我的菜還沒做完呢。方夢白說,媽,我和清宇去做吧。方子衿哪裏肯?說,菜都是我配的,妳們哪裏知道怎麽做?白長山卻說,我幫妳的手。走進廚房壹看,白長山才知道什麽叫現代化。他說,沒想到妳的家這麽漂亮。方子衿說,廚房小了點,妳還是出去坐吧。白長山固執地說,不,我要在這裏好好看看妳。方子衿的心突然疾跳起來,羞赧地看了他壹眼,立即將目光移到面前的鍋裏。
  白長山走到她的後面,伸出壹只手,扶在她的腰上。她的身子微微震動了壹下,沒有移開。他受到鼓勵,雙手伸出來,從她的腋下穿過,繞到前面,輕輕地摟住她。她說,別這樣,孩子們進來看到不好。白長山說,我簡直快瘋了,我顧不了這麽多了。他將自己的臉貼在她的臉上,輕輕地摩挲著。方子衿的臉在他的臉上輕輕蹭動,同時伸出壹只手,在他的臉上輕輕摸著。
  白長山似乎還想纏綿下去,方子衿輕聲說,好了,如果讓孩子們看到,妳讓我跳樓不成?他在她的頰上輕輕吻了壹下,松開她,退了出去。
  方子衿心潮起伏,在那裏呆站了好壹段時間,猛然醒起鍋裏還燒著菜呢,水都幹了,立即關了火,拿起鍋鏟抄動幾下。
  吃過晚飯,女兒想給他們多留些時間,早早拉著鄒清宇告辭。送走他們進門,白長山說,夢白不住妳這裏?方子衿說,他們有自己的房子。她在沙發上坐下來,打開彩色電視機。白長山在沙發的另壹端坐下,眼睛盯著電視,倒是沒了話說。人常常就是這樣,想說的話太多了,真有機會說的時候,倒不知先說哪壹句,於是,彼此都希望對方起個頭。方子衿站起來,走進臥室,拿出壹套睡衣,對他說,妳這幾天坐車辛苦了,先洗個澡吧。白長山站起來,說了聲好。見方子衿將壹套真絲的睡衣遞過來,伸手去接,先接住了睡衣,然後順勢抓住了她的手。
  他說:“妹子。”
  這壹聲輕喚,如同壹陣清風,將方子衿的整個身子蕩了起來。方子衿仿佛返回了青年歲月,懷春少女的嬌羞讓她的心兒怦怦地疾跳,雙頰頓時紅了,頭微微地低下來,以壹種靜待的姿態,迎接幸福的來臨。
  白長山盯著她看了半天,進壹步伸出手,將她摟進懷裏,緊緊地抱著。他說,妹子,真沒想到,這輩子還能活著見妳,我這不是在做夢吧。
  大熱天的,從中國的最北端到中國的最南端,路上要走幾天幾夜。這段時間,也不知他有沒有機會和地方洗澡,身上的汗味很濃,有了微微的酸味。在廚房抱她時,大概由於廚房油香味太濃的緣故,她竟然沒有聞到。這次聞到了,熏得她有些發昏。還有他的口氣,大概有些上火,又加上煙味,壹說話,口裏就有壹股很濁的氣味。她想推開他,又舍不得這良好的氛圍,只得忍受著。他緊緊地抱著她,說了很多熱烈的話。接著,他開始吻她。不知是不是心理上有了阻滯的緣故,她覺得這個吻遠不如想象中那麽好,自然和十幾年前那永恒地刻在她心中的吻天差地別了。這是怎麽回事?因為他和她都老了嗎?人老了就是這樣的?可為什麽還像年輕時壹樣充滿渴望呢?
  他的嘴離開了她的唇。她說,去洗澡吧。他不舍,深深地吸了壹口氣,又輕輕呼出,將氣息調勻,再壹次將唇頂住了她,這壹次,她不肯張開嘴,由他在自己的唇上蹭了幾蹭之後,偏過頭,溫柔地說,別像個貪吃的孩子,聽話,啊。
  他松開了她,接過睡衣,向廁所走去。她跟著他進了廁所,指著兩條新毛巾說,這是給妳準備的,這個洗臉,這個洗澡,又指了旁邊的壹條毛巾,說這條是用來洗腳的。白長山說,咋這麽復雜?用兩條就好了,我在家還用壹條呢。方子衿有些許不快,很堅決地說,洗臉洗澡,妳用壹條我不管,但洗腳的這條,不能混在壹起。又指著旁邊的皂盒說,這是力士香皂。妳是幹性皮膚,用這塊。那塊是中性皮膚用的,妳不要用。白長山搔了搔自己的頭,說,這他娘的深圳成啥了?咋這麽多講究?
  第二天晚上,鄒清宇壹定要做東請白長山吃飯。最初,鄒清宇定的是佳寧娜潮州城。方子衿聽說後,立即說,這不行,在佳寧娜吃壹餐飯,要花內地普通人壹兩年的工資,妳們想讓他吃得心疼?方夢白說,我們連房間都預訂了。方子衿幹脆地說,那就退掉,要麽就在家吃,要麽找壹家普通壹點的餐廳。因為方子衿堅持,鄒清宇改在壹家沒什麽名氣的餐廳,卻還是要了個單間。
  四個人在單間裏坐下,服務小姐進來,抽出桌上的餐巾壓在茶杯下。鄒清宇拿起桌上的茅臺酒,首先給白長山倒了壹杯,又給自己倒了壹杯。白長山見他沒有給方子衿和方夢白斟酒,說,還有妳嶽母和妳媳婦呢,咋不倒啦,倒倒倒。方夢白連忙說,白叔叔,我和媽媽不喝酒的。白長山說,喝,咋不喝?這是好酒,壹定要喝。說著,他抓過酒瓶,壹定要往方子衿和方夢白面前倒。他舉著酒瓶找了半天,沒有找到酒杯,大聲地叫,大妹子,大妹子。服務員過來,問他有什麽事。他說拿兩只酒杯過來。
  方子衿輕輕拉了壹下白長山的衣角,意思很明顯,這是壹次家庭聚餐,要適可而止。白長山不知是沒有明白她的意思,還是性格使然,壹定要往方夢白面前的杯子裏倒酒。方夢白幾乎是在求他了,說,白叔叔,我真的不能喝。白長山說,不行,今天我在這裏最大,我說了算,這第壹杯,妳無論如何都得喝。方子衿再次拉了拉他的衣角。他說,妳拉我幹啥?喝酒不鬧,哪有氣氛?方子衿覺得在女婿面前好沒面子,心裏有點不受用,坐在壹旁生悶氣。
  第壹個菜上來,鄒清宇拿起筷子,客氣並且玩笑地說請白長山剪彩。白長山沒拿筷子,而是端起了酒杯,鬧著要大家把這第壹杯幹了。方子衿心裏有氣,坐在壹旁連話都不說,自然也不會端杯子。白長山見壹時下不來臺,端起了方子衿面前的那杯酒,壹仰脖子幹了,再端起自己那杯,要求鄒清宇代方夢白喝下那杯。鄒清宇實在拗不過,喝了兩杯。白長山高興了,壹個勁地說,好酒,真是好酒。真沒想到,咱這輩子還可以喝到國宴酒,太好了。他興奮得像個孩子,另外三個人卻神情懨懨的,有些提不起情緒。
  因為方子衿母女不喝酒,只喝飲料,白長山知道勸她們也沒用,不再勸了,只和鄒清宇喝。壹開席,鄒清宇就被白長山灌了兩大杯,現在不敢再幹了,每次只是按照深圳的習慣,端起杯子,禮貌地和白長山碰壹下,說壹聲幹杯,然後小小地喝壹點。白長山是那種豪爽型的,酒杯壹碰,立即壹飲而盡。方子衿心裏有些失望,自然想到了彭陵野。難道自己愛了幾十年的這個男人,又是壹個和酒有不解之緣的人?方夢白覺得氣氛有點沈悶,講了壹個笑話,場上氣氛被重新調動起來。好氣氛持續幾分鐘,鄒清宇再壹次端起酒杯給白長山敬酒時,白長山卻扭過了身子,不和他碰。
  方夢白正和媽媽說話,不明白兩個男人間發生了什麽事。見白長山壹臉不受用的神情,暗吃壹驚,小聲問鄒清宇。鄒清宇頗有些委屈地說,我也不知道,剛才還好好的。方夢白看母親,見母親臉色有些難堪,坐在那裏壹言不發。她連忙對白長山說好話,向他道歉。白長山揮起手往桌上壹拍,指著鄒清宇說,妳說他啥意思?瞧不起咱,何必請咱來喝這餐酒?方夢白楞了,說,白叔叔,妳這是說哪裏話?他哪裏瞧不起妳了?白長山說,他每次說幹杯,咱二話不說,全都幹了。妳看看他,那壹小杯酒,到現在還有壹大半。這算啥事兒?
  方夢白連忙解釋,說,白叔叔妳誤會了。深圳和內地不同,深圳學的是香港以及國外的禮節規矩,酒桌上講究的是隨意。想喝酒就喝酒,想喝飲料就喝飲料,不勸酒的。白長山說,不勸酒,他可以說呀。可他讓咱幹杯,他卻不幹,這不是耍咱嗎?方夢白說,這是外國人的規矩,妳看,國宴上中央領導向外國人敬酒,口裏說幹杯,哪有真幹的?那只是壹種尊敬。白長山倒是豪爽,明白是自己誤會了鄒清宇,便自罰三杯向他賠罪。氣氛便隨之壹轉。
  即使如此,方子衿還是覺得自己沒面子,既沒了食欲,也沒了說話的欲望,壹心只想著早點結束早點回家。白長山第壹次喝茅臺,贊不絕口,欲罷不能。她只好如坐針氈般相陪。大家都已經停下了筷子,只等著白長山,他又喝了兩杯,才說今天喝得真盡興。方夢白說,白叔叔,妳吃點飯吧。白長山說,不吃了不吃了,已經飽了。方夢白說,這飯非常好吃,妳肯定沒吃過,要不嘗壹點吧。反正已經埋了單,不吃也浪費了。
  白長山聽說自己面前這碗飯已經付了錢,便端起來,往口裏撥了幾下,嚼了幾口,放下來,說,這是啥米?咋這麽好吃?方夢白說,這是泰國香米,進口的。白長山說,過去皇帝吃的貢米,大概就是這樣的吧?難怪人人都想當皇帝。鄒清宇笑了笑,說過去的皇帝,恐怕也吃不到這種米,全世界,只有泰國生產這種米。泰國又不向中國的皇帝進貢。白長山剛才還說不吃,現在拼命往口裏撥,壹個勁地說好吃。深圳餐廳所用的碗是超小碗,壹碗飯,以白長山這種吃法,三兩口就撥完了。吃完壹碗,他意猶未盡,問方夢白,夢白,我能不能再吃點?方夢白有點猶豫,畢竟已經埋單了,鄒清宇說沒問題,叫來服務員,讓她再上飯來。白長山要了五碗。服務員用托盤托了五碗飯上來,擺在桌上,說因為妳們已經埋過單,現在請妳們交五塊錢。白長山端起其中壹碗正準備大吃,聽說要五塊錢,立即將碗放了下來,說,啥?咋要五塊錢?方夢白解釋說,這飯壹塊錢壹碗。白長山像在戰場上見到美國鬼子的炸彈壹般,以極快的動作,將面前的五小碗飯放到了桌子中間,說,這麽貴?不要了,我不要了,退掉。這麽壹小碗飯就要壹塊錢,金子都沒這麽貴嘛。我壹個月的工資,吃飯都不夠呢。
  方夢白說,白叔叔,錢都給了,妳就吃吧。喜歡吃就吃,等妳回去的時候,我再買壹袋泰國米讓妳帶回去。白長山擺手說,不要不要,人家還說我資產階級了。這不是糟蹋錢嗎?這種冤枉錢妳千萬不能花。大家都說,現在既然已經付了錢,妳就把它吃了算了。白長山死活不肯,壹定要退。見眾人不肯退,他自己找來了服務員。服務員作不了主,他大聲地說,把妳們領導叫來。領班對他解釋,如果菜有問題,可以退可以換,或者是菜點多了,還沒有下鍋前提出退,都是可以接受的。可現在這些飯,妳們剛剛要了又叫退,而且,連錢都已經付了,有些不合規矩。白長山和領班大吵起來,說,啥合不合規矩?這裏還是社會主義不是?如果是社會主義,妳們就不能這樣搶老百姓的錢。這裏還是共產黨的天下嘛。
  門口有不少人圍觀,白長山走到那些人面前,大聲地說,老少爺們兒,妳們給評評理,這可是在中國,是咱社會主義的天下。咱中國壹個工人,壹個月才多少錢?多壹點的四十多,少點的才二三十塊。那點工資,在深圳壹天吃壹小碗飯都不夠呀。這還是咱社會主義嗎?方夢白見狀,連忙站起來,離開房間,找到另壹位領班,掏出五元錢,對領班說,對不起,他喝多了,在那裏發酒瘋。妳把這五塊錢拿進去,就說是退了。另外,妳讓服務員幫我們打壹下包。交代完這件事,回到包間坐下來,白長山還在和領班吵,甚至掄起了膀子,看情形像是要打架壹般。另壹名領班帶著服務員進來,說,對不起,我向經理匯報了,經理同意退錢給您。這是退給您的錢,您拿好。說過之後,拉著另壹名領班走了。
  白長山得意了,坐在那裏說,妳們看吧,這個社會就是這樣,妳不能軟,妳壹軟,人家就會欺負妳,妳硬了,人家準怕妳。他的話還沒說完,發現服務員將桌上的菜往壹次性飯盒裏裝,立即說,幹啥幹啥?這是我們的東西,妳裝去又想賣給誰?方夢白解釋說,是我讓她打包的,吃不完浪費了,帶回去,妳和我媽還可以吃。白長山壹下子楞住了,似乎憋了半天,終於憋不住,說,夢白,妳咋能這樣?這不是讓人看咱的笑話,說咱小家子氣嗎?他揮手攔住服務員,說,不要了不要了,這些我們都不要了。方子衿也是忍不住了,抓住他的手,說,妳不了解深圳的習慣,少說幾句吧。方夢白也接過去說,深圳學香港人的習慣,大家都這樣的。聽她們都這樣說,白長山把要出口的話忍了回去,轉眼見服務員將那些沒吃的飯也往飯盒裏裝,又忍不住了,說錯了錯了,這個是妳們的不是我們的。方夢白怕穿了幫,連忙說,他們已經打出來的飯,不會再收回去了。如果我們不要,他們就扔掉了。扔掉就浪費了,那多可惜。白長山聽說有這麽好的事,便說,是啊是啊,不能浪費,毛主席說,貪汙和浪費,是極大的犯罪。他壹邊說,壹邊幫服務員將那些飯往飯盒裏倒。
  方子衿心裏郁悶,不想再呆在這裏,借口上洗手間,走出了包間。方夢白緊跟其後走出來,對她說,媽,妳別生白叔叔的氣了,他不是多喝了幾杯嗎?再說,北方人,就這種性格。方子衿像是被什麽哽住了,說不出話來。女兒更進壹步說,這麽多年來,白叔叔也不容易,心裏苦呀。只有喝酒了,妳看陸伯伯煙抽得那麽兇,就可以理解白叔叔了。酒這種東西,喝多了就控制不住自己。他說了些麽事做了些麽事,自己也不清楚吧。
  這話,方子衿聽進去了。這麽多年來,經歷了如此之多的事,自己沒有瘋掉,已經是萬幸。換個角度想想,白長山喝點酒,她怎麽就不能理解了?如此看來,倒是她心眼窄,對他缺乏體諒了。想透了這壹點,她的心裏也就釋然,轉身對女兒說,沒事,走,我們回去吧。
  女兒女婿旅行去了,方子衿和白長山單獨過國慶節。吃過早餐後,方子衿對白長山說,妳在家裏看電視吧,我去買點菜。白長山說,閑著也是閑著,這些電視全說廣東話,聽不懂。我和妳壹起去。方子衿心中,如壹股清風吹過。平常總是看風景,見到兩口子壹起買米買煤,雖然是滿頭大汗,渾身煤灰,看在她的眼裏,是別壹樣的溫馨,別壹樣的心酸。真沒想到,自己還真有這樣的壹天。
  兩人壹起出門,白長山提著菜籃子,方子衿的手空了,怎麽擺放都覺得別扭,想想,幹脆抓了白長山的手。那壹瞬間,白長山有些緊張,向四周看了看,盡管沒有人註意他們,他還是心虛,片刻之後,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。方子衿不管這麽多,幹脆抓住他的手臂,緊緊地挽著,頭也靠到了他的胸前。他像做賊壹樣緊張,小聲地對她說,這深圳,不會把咱當流氓犯抓起來吧?這壹輩子,她還沒在男人面前撒過嬌,現在撈著了機會,可不想錯過。她說,把妳抓起來判刑,妳怕不怕?白長山的身子抖了壹下,說,會遊街嗎?她說,會呀,妳怕了?白長山的手往外抽了抽,因為方子衿抓得太緊,他沒能抽出來。她可不管這麽多,他越這樣,她越興奮,越覺得幸福。
  走進菜市場,白長山像孩子壹樣興奮。內地剛剛才把國營市場改為自由市場,壹夜之間,人們在國營市場的門口擺起了自由小攤,買菜再不需要開後門拉關系,也不用看售貨員的臉色了,以前不可壹世的國營菜市場頓時門可羅雀,迅速解體。內地的自由市場全都擺在街邊,深圳不同,市場建在樓房下面,所有的菜分門別類,清清爽爽。白長山壹見,說,菜場建這麽好,壹定很貴吧?方子衿說,深圳的菜場都這樣的,高工資高消費,這也是深圳特色。這間菜場建在居民區,買菜的很多都是醫院的職工,方子衿幾乎每天都光顧這裏,攤主都知道她是婦科權威,對她十分尊重。
  方子衿喜歡吃海鮮,白長山也喜歡吃水產類,他們首先站到了魚攤前。賣魚的是母女倆,見到方子衿,母親堆著笑臉問,方主任,今天買白昌還是黃立?女兒指著水池說,方主任,買多寶魚吧,今天剛到的。方子衿在水池前看了看,說,那來壹條小點的。女兒撈起壹條多寶魚,放在秤上稱,二十五元。白長山以為對方說錯了,叫道,啥?這麽壹條小魚,要二十五塊?快頂我半個月工資了。女兒說,先生,妳識不識貨呀。母親堆上笑臉說,這位先生,妳大概不知道,這是深海魚中最好的,漁民從幾千裏之外撈上來,還要活著帶回來,不容易呀。白長山說,容易不容易咋啦?壹個新工人,月工資二十七元,才夠吃妳這麽壹條魚。妳這不是賣魚,是在吸血嘛。女兒不耐煩了,帶著輕視的語氣說,吃不起妳別買呀。母親罵了女兒幾句,轉身對方子衿說,方主任,因為是妳,我也沒開高價。白長山接過話頭說,開沒開高價那是妳說的,我們咋知道?不行,這太貴了。攤主最後說,這樣吧,二十三。白長山還要還價,方子衿已經付了二十三元。
  拿到魚,白長山就感慨,說,人比人真是氣死人,自己革命壹輩子,臨了那點退休工資,不夠在深圳這地方吃十天小碗米飯的。方子衿說,妳別抱怨了。“文革”十年,中國不是在前進而是在倒退。十年倒退的代價,肯定需要好幾代人的犧牲。白長山說,憑啥要我們犧牲?江山是我們打下來的。方子衿說,和劉少奇彭德懷他們比壹比,妳那點犧牲算得了什麽?白長山搔了搔自己的頭,說,倒也是。
  買完葷菜再買素菜。方子衿帶著白長山走到白菜攤前。攤主是壹位老太太,可能有六十上下的年紀,只會說白話和客家話。方子衿見阿婆這麽大年紀了,還天天在這裏賣菜,對她充滿了同情,每次都來找她買,從不問價的。阿婆和她熟了,只要見到她,主動讓點價。今天是白長山做主,方子衿也就隨他去問價。白長山問阿婆,這白菜多少錢壹斤?阿婆雖然不懂,也知道是什麽意思,用白話報了價,方子衿替白長山翻譯。白長山說,白菜都要四角?我們那裏才三分錢壹斤,不行不行,最多壹角。阿婆說,壹角我拿都拿不到。深圳的菜都是從外地進來的,我們去拿都要三角。白長山和阿婆討價還價,最後,阿婆作出讓步,說看在方主任的面子上,我三角拿來,三角賣給妳好了。
  白長山撿了壹些白菜,阿婆稱了,又往裏面加了兩棵,說,壹斤,三角錢。白長山看了秤,堅持說阿婆的秤太平了,壹定要加上壹棵小的。阿婆覺得自己在價錢上已經做了最大讓步,有些著惱地說,算啦,沒見過這麽計較的男人。方子衿有些尷尬,又不好掃了白長山的興,只好掏出錢包,翻了翻,沒有散錢了,抽出壹張十塊,遞給阿婆。
  阿婆接過錢,從菜攤下拿出壹只簍子,在裏面翻零錢。趁著阿婆找錢的機會,白長山故意弓著身子,趁著阿婆被錢籃阻擋視線,以極快的手法從菜攤上抓了兩棵小白菜,放進自己的菜籃中。方子衿看到了,擡眼去看白長山的臉,白長山也正好轉頭看她,並且得意地沖她眨了眨眼睛。
  那壹瞬間,方子衿差點昏過去。上次他鬧得壹家人沒面子,她還替他著想,認為他是喝多了酒,失去了控制。今天他可是滴酒未沾。想到自己愛了三十多年的男人,竟然是這樣壹個小男人,她真想壹頭撞死算了。自己這壹生,苦苦地追求愛情,得到的就是這樣的回報?
  歷經磨難的三十五年愛情,從這麽壹個狹小的縫隙迅速流走了,甚至連壹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來。他們買了壹大堆菜,原是想豐盛地過壹個節。此刻,方子衿再沒了壹點興致,回到家,將菜往冰箱裏壹放,草草地炒了兩個菜。白長山還在喝酒,方子衿吃了幾口飯,放下碗說有點事要出去壹趟,晚上可能不回來吃飯了。白長山端起酒杯,說去吧,我會照顧自己,然後將酒杯湊到嘴裏,滋地喝了壹口。她能感受到他的滋潤,別的不說,單是這酒,全都是別人送給方夢白的好酒,特意給他留著的。
  出了門,漫無目的地往前走。汽車在她的身邊匆匆而過,她壹次又壹次想象著自己像壹朵雲,輕盈地飄到汽車的前面,然後像最完美的夢壹般降落。她想象那種綻放的情景,那或許是壹朵最璀璨的玫瑰?她這壹生,沒有盡情舒展地綻放過,也許以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壹生是合適的?除了撞汽車,還有什麽辦法可以最快結束自己的生命,並且綻放最後的美麗?她是醫生,自然可以用安眠藥,那是壹種很安寧的死亡方式,沒有痛苦,甚至沒有知覺。可那樣的死亡太安靜了,太悄無聲息了,壹點都不美麗,她不喜歡。不知走了多長時間,她走進了荔枝公園。全國的公園都是要收門票的,荔枝公園是個例外,典型的市民公園。公園裏有湖泊,她也弄不清是天然湖還是人工湖,湖水很綠,四周是茂盛的熱帶植物。湖的中間有壹座拱形橋,橋拱很高,從壹端引橋往上,有壹種向雲天高處走的感覺。看到那座橋時,方子衿便想,站在橋的頂端,站在藍天白雲之間,縱身往下壹躍,那壹定非常美。如果自己采壹些花,很多很多的花,捧著這些花走向橋的頂端,然後自己在壹片花雨的簇擁中翩然落下,那將會是怎樣的壹種絢麗?
  公園裏有很多花,許許多多她叫不出名的花,開得自由爛漫。這裏是花的國度,是花的樂園,是花的自由樂土,她們開得舒展、個性而且艷麗。她沒有摘花,仍然向那座橋的頂端走去。可是,橋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麽高,站在橋上,看著下面清澈的水在微風中泛起細密的波紋,她想象著自己從這裏飄落而下,身體反襯在那細細的波紋之中,最後綻放成壹朵炫目的水花。讓生命如孩子般躺在溫柔的水中,就像嬰兒躺在母親的羊水裏。這或許是所有死亡方法中,最令人心儀的壹種,也是最美麗的壹種。可她也有些擔心,這橋畢竟不如想象中那麽高,加上水的緩沖作用,她從這裏跳下去,想象中的壹切美麗可能全都實現不了。
  夜幕降臨了,深圳這座新興城市,靜靜地躺在萬家燈火之中,展示著另壹種美麗。站在橋上的方子衿於是有了另壹種想象。如果自己能夠變化,哪怕能變成這萬家燈火之中的壹盞小小的燈,那也是壹件幸福的事。燈沒有思想,不會索取,不懂得空虛,也不需要愛,只是付出。付出是美麗的,也是幸福的,得到卻是壹點都不美麗,甚至是負擔。方子衿的臉上掛著幾滴清淚,彩色的燈光投向這張曾經青春曾經美麗的臉,死亡般的肅穆中閃爍著珍珠般的晶瑩。
  壹位母親牽著壹個小女孩從她身邊經過。小女孩對她說,阿婆,是不是誰惹妳生氣了?方子衿猛地驚了壹下,對孩子說,沒有,沒誰惹我生氣,我只是想在這裏吹壹吹風。這風吹著多舒服。那對母女走了,方子衿卻站在那裏發楞。小女孩的壹聲阿婆將她叫醒了。是啊,在她的意識深處,自己和二十多歲是沒有區別的,可實際上,她已經是五十五歲的人了,到了該退休的年齡。五十五歲是人生的壹道坎,退休坎。人壹旦退休,還有什麽?至少也是表明已經進入晚年。晚年,壹個女人的晚年應該是什麽樣的?人生真是可悲,她連青春歲月都還沒有享受呢,眨眼間就到晚年了。自己的悲劇,是不是因為不服老?是不是因為心理上壹直處於青春初放時節所致?人生的許多道理,真的是太深奧,在此之前,她甚至都沒有仔細想過,生命就已經走向了日暮。
  回到家時已經很晚,白長山早已經睡下了,臥室裏傳出如雷的鼾聲。她洗過澡,走進客房睡下了。第二天,她起得晚,白長山已經做好了早餐,留下壹張字條去早鍛煉了。擔心他隨時會回來,方子衿以最快的速度吃完早餐,留下壹張條子,走出家門,再次到了荔枝公園。
  十月是南方最好的季節,秋高氣爽,空氣幹燥,溫度宜人。方子衿坐在公園的草坪上,陽光照射在她的身上,暖暖的。太陽最後壹縷光線消失的時候,她總算想明白了壹件事。這段感情曾經是她和白長山的血液,而她終於發現,那其實不是血液而是壹些含有酒精的液體,因此才有如此的幻滅感,才會有立即死去的沖動。然而,對於自己是酒精液體,對於白長山,仍然是血液。王玉菊是壹個漂亮女人,最初是非常愛他的。他們門當戶對,無論哪方面,他們都很配。如果沒有自己的存在,他和王玉菊的這壹生,壹定會非常幸福。他將到手的幸福斷送了,以類似於虔誠和瘋狂的心理,執著於這段情,這段情成了他生命的維系,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最後力量。這股力量壹旦失去,也就是徹底毀掉了他生命中最後壹線希望,那時,他還能活嗎?自己已經被這段情抽空了,她不能再抽空他,不能讓他死在這段情上。即使再難,她也要努力控制自己,讓他在深圳的日子成為他壹生中最美麗幸福的日子。
  想通之後,她走出荔枝公園,在紅嶺中路攔住壹輛出租車,趕回家裏。白長山已經做好晚飯,坐在客廳裏,壹邊看電視壹邊等她。她說,妳吃過沒有?他說,飯已經做好了,等妳回來呀。她說,我的事多,妳自己先吃嘛,不必等我的。他說,反正我也沒事,下午吃得晚,不餓。說話間,他將菜擺好了,給她盛了壹碗飯,拿出酒,往自己面前斟了壹杯。她在他身邊坐下來,不看他,端起碗往口裏扒飯。他往她碗裏夾了壹塊肉,說,嘗嘗我做的瓦塊肉片,這是東北的名菜。如果是以前,即使是再難吃的東西,有他這份情,她也會甘之如飴,可現在,那塊肉壹直擱在她的碗裏,趁著盛飯的機會,扔到了廚房的垃圾袋裏。
  白長山還在喝酒。她站起來,說,妳慢慢喝,我要去查壹點資料。他說,妳去吧,又不是外人。她甚至沒看他的臉,直接從他背後走過,越過客廳,走進書房,隨手將門關上,打開空調,從書架裏抽出壹本書,坐在椅子上,將書攤在兩腿之間。
  剛看了兩行,白長山推門進來,使得陷入冥思之中的她驚了壹下。她想說,我提醒過妳,進來的時候敲壹下門嘛。話到嘴邊,硬是吞了回去。他問,要不要幫妳沖壹杯咖啡?喝咖啡是她到深圳後養成的習慣,每天早晚都要喝壹杯。她淡淡地說,隨便。他退出去,卻沒有隨手關上門。她看著敞開的門發呆,明知這樣會增加空調的負荷,她卻懶得動。十幾分鐘後,他端著壹杯咖啡進來,放在她面前的書桌上,對她說,還要啥就叫我壹聲。
  有好幾次,她都想起身去關上門,身子卻懶得動。方子衿正看到壹個新醫案,入迷了。白長山走進來,房間裏響著篤篤的腳步聲。她沒有擡頭,故意裝著沒有覺察,希望他站壹會兒就離開。白長山走到了她的背後,站在那裏,看了壹會兒,然後向前走了半步,讓自己的身子差不多頂住她所坐的椅子。他彎下身後,伸出雙手,從她的雙肩伸向她的胸前,交叉抱住她。那壹瞬間,她的心跳得厲害,整個人被壹種特別的幸福所撞擊。她微微轉過頭,看他,眼裏蓄滿柔情。他用自己的臉在她的臉上輕輕摩挲幾下,再將頭部移動,使得自己的唇和她的唇相接。
  她有壹種就快要融化的感覺。她享受著這種感覺,不自然地閉上眼睛。就在這時,他呼出壹口氣,壹股很濃的酒臭味夾雜著煙臭味,撲面而來,熏得她幾乎窒息。他緊緊地壓住了她的唇,將舌頭伸出來,在她的唇上挑動著。她眼前極其突然地出現了壹種小動物,那是壹只小壁虎,寧昌人叫四腳蛇的那種,從書架迅速地爬向墻上,掛在天花板的壹角望著他們。她驚了壹下,睜開眼向天花板的壹角望去,空空如也,哪裏有什麽四腳蛇?這裏可是十八樓,南方壁虎雖多,也不至於有這等本事爬到十八樓來吧。
  白長山仍然在深情地吻她。她突然想到吻其實是人類所有不良行為中最令人發指的,口腔是細菌最集中的器官之壹,口腔的接觸,就是細菌的傳染。她仿佛看到,那些細菌們歡天喜地在她和他的口腔之間來來往往,就像深南路那川流不息的車輛。
  十月二十日,是白長山在深圳的最後壹個晚上。整個晚上,白長山都把方子衿摟在懷裏。他說,這壹走,不知道下壹次見面是啥時候,他真的不想離開她,哪怕是就此死在這裏。方子衿違心地說,妳放心地走吧,別想這麽多,只要上天恩顧妳我,還會給妳機會的。白長山流淚了,幹澀而且混濁的眼淚,恣意地流著。他說,老天如果肯恩顧我,我又哪裏會過得這麽苦?方子衿也非常傷感。她傷感的倒不是老天給了她這樣壹份情,卻又如此吝嗇,而是壹生追求完美,到頭來倏然發現,自己所追求的,只不過是壹種虛無的幻象,是建立在虛無縹緲中的海市蜃樓。她為什麽可以嫁給趙文恭,可以嫁給彭陵野,也可以因為幾封信便愛白長山幾十年,卻不能愛陸秋生哪怕壹瞬間?壹生尋尋覓覓,苦苦追求,沒料到,真正的幸福,始終都在自己的身邊。人這壹生,年輕的時候,追求外貌,追求愛情,上年紀以後,還追求什麽?不就是壹份穩定的感情、壹個老來的伴嗎?
  只要白長山壹走,她就給陸秋生打電話。她已經拿定了主意。用幾十年青春,換得最後的大徹大悟,也是壹種幸運吧。這樣想時,她甚至有壹種從未有過的輕松和爽快。這段時間,陸秋生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,他大概正在為白長山的到來黯然神傷吧,卻哪裏知道,正是白長山的這次深圳之行,讓她徹底地醒悟,有了鳳凰涅槃的感覺。
  第二天,鄒清宇開車送白長山去廣州白雲機場,方子衿只是送到樓下,待汽車啟動時,她木然地站在那裏,猶豫了壹下,才舉起右手,向他揮動了幾下。他透過車窗玻璃向她揮手告別,她看到了掛在他臉頰上的淚珠。那淚珠已經失去了對她的力量,在她眼裏成了蒼白的清水。汽車絕塵而去,她迅速轉身,乘電梯上樓,進入家門第壹件事,便是抓起電話。
  那壹瞬間,她猶豫了。她真的變得越來越糊塗,變得不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了。
  晚上,女兒女婿回到她的身邊,她對於白長山的事,提都沒提。方夢白奇怪了,找了個機會,將母親拉到書房,問她,妳和白叔叔鬧矛盾了?方子衿淡淡地說,沒有哇,我們好好的。她不想女兒繼續追問下去,換了個話題,說,妳們回來好多天了,和妳陸伯伯聯系過沒有?方夢白說,我們回來的當天給他打電話,沒人接。第二天,我給他的單位打電話,接電話的人說他出差了。方子衿說,出差了?妳沒問去哪裏了?方夢白說,昨天我打過電話,他們說他去歐洲考察去了。方子衿問,這件事,妳前幾天怎麽沒提起?方夢白閃爍其詞,說事太多了,忘記了。
  母女倆正說話的時候,鄒清宇推門進來。方子衿見他的神色有些異常,問了壹句。鄒清宇看了壹眼嶽母,又看了壹眼方夢白,說,剛才醫院來了電話。這句話剛剛說出壹半,方夢白連忙向他使眼色,他將後半句吞了回去。
  方子衿問:“醫院來電話?麽事?”
  鄒清宇說:“沒什麽,夢白前幾天做婦科檢查的事。”
  方子衿說:“妳說謊。”
  方夢白說:“沒有哇。”她已經意識到這個謊沒法圓了,語氣不那麽自信。
  方子衿說:“還說沒有?妳媽是最好的婦科醫生,妳會去找別人做婦科檢查?還有,什麽檢查這麽重要,會在這麽晚給妳打電話?”方夢白和鄒清宇沈默了,他們知道,這個謊言太欠考慮,漏洞百出,根本瞞不過母親。方子衿聯系到女兒剛才的閃爍其詞,追問了壹句:“是不是妳陸伯伯病了?”
  鄒清宇和方夢白兩人對望著,過了好壹段時間,方夢白才說:“陸伯伯住院了。”
  方子衿驚問:“什麽病?”
  鄒清宇說:“肺癌。”
  方子衿突然覺得腦中嗡的壹聲響,接著就開始天旋地轉。方夢白剛剛叫了壹聲媽,發現方子衿的身體已經開始晃動。她壹把抱住母親,母親的整個身子靠在她的身上,急得她大叫鄒清宇。鄒清宇及時伸出手,將母女倆的身子扶穩。
  女兒女婿將方子衿扶到床上躺下來。
  方子衿死壹般躺在那裏,兩顆清淚從眼角溢出,掛在那已經爬滿皺紋的臉上。燈光照在她滿是滄桑的面部,看上去像壹具雕塑般,觸目驚心。
  2004年6月26日初稿於廣州
  2004年7月23日二稿於廣州
  2009年9月10日四稿於長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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