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章

　　老板哈哈大笑，沒想到宋瀲與他應和，拿搭在脖子的毛巾擦了擦不住湧出的汗，稍微止了笑好好解釋道：“倒不是這個意思，壹桌子吃飯多是互相影響遷就的了，兩位這樣差得南轅北轍的看上去倒像是才認識的。”
　　許是燈光，許是兩人之間另壹番隱秘的親近，又許是那番親近蓋過老板未認真細看的兩人眉眼，僅僅就是打趣玩笑，這樣陌生又自在的環境竟待兩人是新識的關系，輕易便掩過十幾年的時間與扯不斷的親緣。
　　老板見宋瀲嘴角噙笑，放心道了句慢用便忙自己的去了。
　　宋瀲眸眼轉落到宋晏身上，似把眉眼笑意也壹齊灑落在他身上，只聽她說道：“這老板說的也有幾分道理，我們各自的口味，哪裏像壹起生活了十幾年的。”桌上兩碗壹份鮮艷壹份清淡，分明得如隔開兩人的距離，可這隔離卻又是恰到好處，壹道不相融遮住他們十幾年融和在壹起的生活。
　　宋晏心中微動，面上卻戲謔道：“那可預見的，在這方面我們要壹直固執下去了，可別最後落得壹桌吃飯都像是搭夥的。”
　　壹口咬掉大半塊炸魚糕，宋瀲含糊道：“哼，固執才知長情，昨天還好壹口濃烈味道，今天就改了它，不見得比搭夥瞧著好看。”吃得粉唇壹陣澤澤油光，面上卻壹副不以為意的神情，又似認真辯解又似隨意打趣。
　　宋晏笑笑不語，低頭吃著宋瀲另點的壹盤炸魚糕，他那碗混沌清淡得只有食材原味，炸魚糕裏的油澤與佐料才像此時室內室外喧鬧煙火氣的刻意滋味，可他此時忽覺比起前者，這份刻意卻點燃先前有些閉塞的味蕾，雜聲入耳只覺得安心，油煙入鼻才感覺在世，身旁人入眼就剩歡愉壹種可觸及。
　　兩人飽食後付完錢出門去發現夜色已深，近月圓日，可壹片黑幕罩頂，星月絲毫不見。天公不美，大可以自己作美，街巷裏流流瑩光，勝過星月光輝。
　　人群漸漸有不少提著尚未點燃的河燈，朝那片野湖澤走去。七月半雖說有鬼魂入陽間的傳說，但此處卻成玩樂為主的聚集所，連祭奠先人也是取了河燈等美好物什的習俗，畢竟焚燒紙錢屬於各家私密之事。
　　他們隨著人潮走走停停，宋瀲在壹家門口河燈勝在造型精巧的店前站住，他家以細竹條為骨，清透蠟光紙作皮肉，常見的蓮花樣、船舟樣、簡易方形樣都各有差別，其他花禽樣式的就更特別了。
　　尋得或是憨態或是精妙的，宋瀲忍不住壹壹指向給宋晏，壹手晃他兩眼卻移不開，宋晏看著也生出幾分趣意，與她壹同駐足門口討論得忘了進門。
　　店內老板有些忙碌，偶得空閑眼觀四周，還是看到他們，高聲招徠著：“二位可以進店好好看唷。”
　　宋瀲今天著了壹身水紅色齊膝裙子，收掐合體，身肢纖挑曼妙盡顯，清媚壓下幾分青稚，壹頭烏發只在耳後松挽出弧度，被膚色壹襯紅與黑都濃極，年歲更是難辨。
　　見他們進來，老板架著壹副眼鏡的眼睛也是壹亮，壹張和氣臉笑著招呼道：“兩位慢慢看，店裏都是手工紮的，有什麽想要的樣式也可以跟我說，恕我多言壹句算是職業病，自己紮出來的也希望都能賞心悅目，所以好燈配美人，您幫愛人多選選。”最後壹句卻是宋晏說的，所言用詞也有些年代古舊意味。
　　老板此時鼻梁眼鏡下滑，瞧看的確實有些略失真切了，更不論還有宋瀲今晚幾乎脫去全部稚意的模樣，況且宋晏生得勻亭頎長，面容英雋疏朗，皆是出眾的兩個，壹時年歲模糊辨不出。
　　兩人四周圍繞著各自專註看選交流的兩三人群，如他們壹般被老板熱情迎進店裏，揣測關系自然無比，壹時真如這店裏這街巷上蕓蕓眾人，觀的都是攜手齊來人的眼中景，壹路信遊壹路相視兩笑，再普通不過了。
　　宋瀲跨進門檻的右腳壹僵，可瞬間便恢復如常，暗自瞥了壹眼宋晏，見他無甚異樣，也壹同順勢受了老板的話才無聲間緩緩舒了口氣，待呼出後余下盡是隱秘的竊喜，壹遍又壹遍地在心頭刷蜜般。
　　忽感手上壹片溫熱，宋瀲才回神發現宋晏半牽半指拉著她的手，留意到貨架末端壹盞河燈，宋晏道：“那只小猴有些像妳小時候。”
　　宋瀲認真詳看了眼，是壹只圓潤靈巧的小猴子，清晰描繪的褐色毛發包裹住團子樣的身軀，宋瀲剛想順嘴駁他她幼時哪就這麽圓肥憨態了，搖頭間隙轉頭時瞥見宋晏笑著望著她，倒是不好意思說了，忽然福至心靈才了然，上前幾步取下，回頭對宋晏說道：“那我要給妳挑壹盞小狗的。”因為想到他們兩者的不相配，微微側首的面上既是得意又是好笑。
　　最後兩人就選了三盞常規蓮花燈和那兩盞生肖河燈，付賬時站在櫃臺後的老板邊收錢邊說道：“來的人多是喜歡漂亮的花鳥，兩位倒是有童心了，猴犬也是極相配的，妳們買的不少，便送妳們壹盞去湖邊玩玩吧。”說完轉身從身後貨架取下壹盞不足巴掌大的瑩白色河燈，待近了才發現是等樣大小的梔子花樣，正是開得最盛時，花心微露是壹節蠟燭，精巧得如合掌握住壹朵真嬌白。
　　宋瀲瞧著喜歡，笑著謝過老板，才與宋晏出了門，朝著湖澤走的壹路拿在掌中把玩，最後都有些舍不得放了它。
　　雖是杏白的清淡顏色，但花開得嬌艷，宋晏也看了好幾眼，瞧著好似從宋瀲白皙掌心長出來壹朵孤蕊，依托她而熱烈生長，壹時有些難辯孰是花孰是她。
　　兩人走到湖邊時漸漸開始起風了，卷著曝曬壹天的水汽與不遠處的荷香有些急地撲面迎來，卻剛好是是放河燈好風向。
　　湖邊泥土稍潤，踩上去微微黏膩顛簸，這壹邊無沿岸荷花也無蘆葦，開闊延展至湖心的全是點點燭火，真似銀河倒懸般奪眼，浮舟隨風隨浪，本是無根基的飄零，現在連成壹片卻只有蕩悠浮光的虛幻美境。
　　宋晏拿打火機壹壹點燃三盞蓮花河燈遞給微傾下身的宋瀲，她垂下的如瀑長發與剛觸及上水面的河燈壹樣蕩悠，在微弱燭火裏暗沈發綠，沈靜面容敷上模糊柔色，輕輕向前壹推便顫巍著孤身向前去了，待得擁擠處交互碰面，隨後又各自擦肩逐流而去。
　　這滿面池燈，最初為寄托哀思，習俗逐漸演化，有技者像今晚那家店便爭奇鬥艷，更多者如湖邊眾人把玩觀景念先人。先人終究不可追，說是載著思念希望能飄去無垠陰界的池燈，其實卻更像在世生人壹樣，被風吹被波推，護著壹點燭心有時孤零不知所去，有時擠進火光浪潮壹齊來往於水面，壹直所有也不過那壹點燭心。
　　宋瀲望著河燈最後飄得不見蹤跡的遠處湖面，有些出了神，心裏不知怎麽生出的些許飄零感很是討厭，忍不住甩了甩頭，又像拋下丟掉又如搖頭拒絕。
　　她從宋晏手裏拿過打火機，點燃了剩下的兩盞生肖河燈，燭火穿紙映照出來，兩只生肖形狀被照得瑩瑩通透，她把那只小猴的遞給他，說道：“這只是妳選的，妳來放吧。”
　　宋晏接過河燈觸底捧住，旋環了大半圈，似想好好看清記住這最後壹面的模樣，隨後擡眼隔著融融火光望來，朝宋瀲輕聲壹笑：“我確實更喜歡這盞。”說完緩緩低了身子，小心將那只小猴送到水面上，再輕輕壹撥就搖頭晃腦地遠去了。
　　宋瀲從宋晏身上移開眼，低首看了下手中小狗模樣，似被它蠢萌模樣逗樂壹般笑了笑，眉眼盡開。她朝前邁了壹步，附身下去也送它去了湖心。
　　兩只河燈壹前壹後融入那片點點光亮，少見的動物模樣格外顯眼些，宋瀲也目送它們遠去直到滴水入海再分不清楚。
　　起身時沒想腳麻得立身不穩，水邊的腳下又略軟粘，宋瀲不免壹聲輕呼轉眼就傾斜了身子。宋晏兩眼余光早於聽見那聲輕呼瞥見宋瀲顛晃的身影，瞬間轉身從她兩腋下穩住她，帶地自己也壹晃，從將傾欲倒的直覺慌張到穩立的安定，似是須臾霎那的光景又似漫長得已經忘了身處何地。
　　宋瀲因為剛才重心不穩的壹顆心並未因此停了急驟搏動的節律，壹擡眼她已半伏在宋晏懷裏，雙臂本能地攀繞上他肩脖，兩人交纏緊貼，似水邊比鄰生長的蘆葦，風拂浪湧時極盡繾綣。
　　此時四周光亮只余水面上連片燭火，岸邊昏色下的壹對交頸人影誰也未有心思註意到，這漫漫曠野容下草木與風聲，容下火光與人聲，還有什麽是容不下的，又還有什麽是最後不會消散於曠野的。
　　宋瀲撐著稍支起身體，壹擡眸便撞入宋晏眼裏，瑩瑩火光的倒影鋪灑在暗沈底色的鏡面上，與此時湖面光景壹般無二，又是這樣兩雙眼，極其相似又照映出彼此，眼裏火光隨湖面浮光壹起似焰火般躍動，宋瀲心裏急驟節律忽地慢了下來。
　　她呆楞片刻噗嗤壹笑，惹得眼裏浮光盡灑成碎粼，接著極力踮腳撐著宋晏肩膀，微微躍起吻上他同樣灑滿碎粼的右眼，宋晏睫羽輕顫，只覺她唇瓣的溫軟揉進了心裏。宋瀲靠腳尖的下勢不穩，便又順力撲進宋晏懷裏，似是滿足極了地笑個不停。她溫熱呼吸盡灑在宋晏脖耳，她的喘息心跳無孔不入，感官裏全是她。宋晏稍微收緊了些擁著她的臂膀，壹聲喟嘆沈入心底。
　　最後那盞梔子花樣的河燈被宋瀲差點摔倒時不小心踩爛了壹瓣，她可惜地揉了揉希望恢復原樣，宋晏壹旁勸道喜歡的話就拿回家也行，宋瀲搖搖頭，最終放了它去該去的歸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