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譬如火宅

　　每個人座前都放了壹壺酒和壹只晶瑩剔透的玻璃杯。蒲安禮的座位和我之間隔了第四營的百夫長，他不時怒視我壹眼，大概還在為昨天那女子的事遷怒於我。只是這是武侯宴上，他有天大的膽也不敢在這兒向我挑釁。
　　今天壹早，祈烈告訴我，晚間武侯將為我們前鋒營的二十個百夫長慶功。可是昨日那女子的死還讓我心神不定，下午壹覺，居然睡過了頭。待我趕到武侯營帳時，已是最後到的了。武侯倒也沒有怪罪，他大概以為我加入屠城，斬斷婦人之仁去了，哪裏知道我又是婦人之仁發作。要是他知道我用他賜我的寶刀去和蒲安禮爭奪壹個女人，只怕會更生氣的吧？
　　我們落座後，武侯拍拍手，道：“軍中無以怡情，唯有水酒壹杯，列位將軍請海涵，老夫先敬列位將軍壹杯。”
　　我們二十個百夫長有七個新由屬下的什長提拔上來，武侯大概也是籠絡他們壹下的意思吧。前鋒營百夫長，官職雖不大，卻屬武侯最為得意的精銳，立功也甚易，這壹仗結束後，有壹大半肯定會或高或低地提升的，這壹次也恐怕是我們最後壹次以百夫長的身份聚飲了。
　　軍中的廚子是武侯從京中帶來的。武侯有三好：美酒、寶刀、名馬，在男人最愛好的女色上倒不太看重，身後壹班女樂也是臨時拼湊的吧，縱然絲竹之聲入耳動聽，也掩不住她們面上的依稀淚痕。
　　在他的舉杯中，我們都舉起杯，向武侯祝道：“君侯萬安。”我卻註意到，武侯身邊那兩個親兵，今天只有壹個侍立在他身後，另壹個不知有什麽事去了。
　　正要喝下這第壹杯酒，忽然絲竹之聲亂了壹音，像是萬山叢中忽然有壹柱擎天，遠遠高出平常。我對音樂雖沒甚特別愛好，可這壹支《月映春江》是從小聽熟的，不由看了看那班女樂。
　　亂音之人，是左手第四個彈琵琶的女子。她的面色如常，那壹音已亂，卻順勢彈下，漸漸平復。這支《月映春江》本是宮調，她那壹音已轉至商調，初聽有些突兀，現在聽來，倒似絲絲入扣，好像本來就該如此。我看看武侯，他倒沒有什麽異樣，想必聽不出來吧。
　　那女子面如白玉，壹身淡黃的綢衫，那班女樂個個都是絕色，她更是個中翹楚。只是，在她臉上，面無表情，神色像僵住了壹樣。也許，她在想著被戰火燒盡的故宅，被鋼刀砍死的父母兄弟吧？
　　我有點怔怔，半晌，將手中的酒杯壹仰，壹飲而盡。只覺酒味入口，酸澀不堪。酒本是美酒，但此時飲來，不啻飲鴆。
　　這時，那親兵忽然從後面急匆匆趕進來，湊到武侯耳邊說了句什麽。武侯重重地在桌案上壹拍，喝道：“果然是實事？”
　　桌案上發出壹聲巨響，案上壹只酒杯也跳了壹下。
　　武侯的震怒我見得不多，但每壹次震怒都會血流漂杵，伏屍千裏。我註意到，連他身邊那兩個形影不離的親兵都有點變色。
　　我們這二十個百夫長也不由壹怔，不知發生了什麽事。
　　武侯道：“妳和列位前鋒營的勇士們說說，那是什麽事。”
　　那親兵走上前，大聲道：“左路軍統制，鷹揚伯陸經漁，駐守城東，指揮不力，私開城防，致使共和叛首蒼月及從逆軍民兩千余人於東門脫逃。”
　　在座的人都是壹怔。陸經漁，那是武侯愛將。他是我軍校早二十年的師兄，也是我的兵法教官。聽說他畢業那壹年，軍校的壹千多畢業生中，他的成績名列第壹，為此得到先帝嘉獎。十多年前，曾經有北疆的翰羅族海賊聚眾十萬來犯，先帝命武侯討伐，當時他是前鋒營統制，於初時戰勢不利時，沖鋒陷陣，連勝十七仗，扭轉了戰局。後又轉戰七百余裏，斬首兩萬，將翰羅海賊追至極北冰原之地，在武侯大軍發動總攻時，連破翰羅軍十座冰城，全殲翰羅軍使其滅族壹役，他居功第壹，自此起被人稱為冰海之龍，受封為鷹揚伯，聲譽之盛，壹時無兩。他壹直是武侯的左膀右臂，在軍中也以治軍嚴整、待人寬厚著稱，有人說因為他是武侯門生，因為自幼家境貧寒，是武侯壹手將他帶大，知遇與養育之恩令他對武侯忠貞不貳，不然，他早已取武侯而代之了。後來雖然承平日久，武人多無建樹，但這次征戰，他所統的左路軍是第壹支進抵高鷲城下的，而且損兵最小，可見確實是名下無虛。說他指揮不力，那幾乎是個笑話。
　　我還在胡思亂想著，蒲安禮已經趁眾而出，跪在地上道：“君侯，陸將軍絕非帶兵無方之人，此事恐出謠傳。”
　　雖然我和蒲安禮不太和睦，但他這話卻深得我心。
　　武侯道：“蒲將軍不必多言，此事絕非空穴來風，日間我得知此事，初時還不信，現在卻也確鑿無疑。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。”
　　我壹怔，走出座位跪在帳前，道：“君侯，末將聽令。”
　　武侯擲下壹支軍令，道：“我命妳速將陸經漁縛來，如其敢違令不遵，立斬！”
　　他這壹擲之力很大，那支鐵鑄令牌把地面也磕了個小坑。我接過軍令，道：“遵命。”
　　站起身時，卻見蒲安禮狠狠瞪了我壹眼。他這壹批人當初在軍校是陸經漁直屬的壹班，平常他們也以此自傲。武侯也是為了照顧到他們的師生之誼，才會讓我去將陸經漁縛來的吧。如果要捉拿旁人，我壹定很高興地做這事，但此時，我卻更希望蒲安禮能再據理力爭。
　　只是他已退回座位。他那壹班四個百夫長，壹個個都瞪著我，好像我是那告密的壹樣。
　　我提著將令走出武侯營帳，祈烈和幾個什長在帳外等我。武侯賜飲，不是小事，他們也得在外侍立。祈烈見我急匆匆走出來，道：“將軍，出什麽事了？”
　　“武侯命我捉拿鷹揚伯陸經漁。”
　　“什麽？”
　　他也嚇了壹大跳。陸經漁的名字，在軍中已近於神話，幾乎要蓋過武侯的名字了。武侯固然喜怒無常，但陸經漁現在是左路軍統帥，我去捉拿他，若他部下嘩變，只怕我這條命也要交代了。
　　我有點茫然，只是道：“走吧。”
　　我帶著祈烈和我部下的十個什長向東門走去。還沒到東門，便聞到壹股焦臭之味。陸經漁所部是僅次於武侯的中軍攻入高鷲城的。共和軍全力防禦東門，沒料到武侯將主力繞到了南門，否則壹定是陸經漁第壹個攻入城中。
　　陸經漁所部兩萬人駐守在城門邊，營帳整整齊齊，比武侯所統的中軍毫不遜色。反觀我們前鋒營，因為是屬於武侯直屬的嫡系中的嫡系，多少有點驕橫之氣，營帳雖然齊整，但連我們這批百夫長也時常要鬧點事，軍紀反是以左路軍最為嚴明。
　　我走到營帳前，壹個軍官走上前來，道：“來者何人？”
　　天色已暗，在火把的光下，卻見那人面色如鐵，身材雖不很高大，看上去卻有山石壹般堅實的感覺。他大概是陸經漁最為信任的中軍官何中吧。
　　我舉起將令，道：“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，奉君侯將令，請陸將軍議事。將軍是……”
　　那人道：“小將左路軍中軍官何中。楚將軍英勇無敵，小將也很佩服的。”
　　何中接過將令檢查了壹遍，恭恭敬敬地還給我，道：“爵爺在城頭上，我帶妳們上去。楚將軍請。”
　　陸經漁部果然名下無虛，那些兵丁無聲無息，整整齊齊地讓開壹條道。我跟著何中，沿著上城墻的石階走上去。
　　東門攻防也極為慘烈，陸經漁雖然用兵如神，但共和軍最後的精英幾乎全在東門了，這壹仗帝國軍折損的千余人有壹半是左路軍的。這石階上，盡是些已經凝結的血痕，而石面上也傷痕累累。我實在想不通，以如此嚴整的布置，陸經漁居然會讓蒼月公和兩千多個城中居民逃出去，難道他部下都睡著了還是什麽？
　　走上城頭，只見有個人坐在雉堞上，正入神北望。何中走到他跟前，小聲道：“爵爺，武侯命人來傳，來人便在後面。”
　　那人站起來，轉過身，道：“何兄，妳先下去吧，我自己跟他們走。”
　　何中壹言不發，走下城頭。等他壹走，我身邊的幾個什長便作勢欲上。我止住了他們，道：“陸將軍，武侯命我傳將軍前去議事。”
　　陸經漁擡起頭看了看我，道：“閣下是……”
　　我行了壹禮道：“末將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，參見陸將軍。”
　　陸經漁道：“是率先攻入城中的楚將軍啊，今日十萬大軍，盡在傳頌楚將軍之名。”
　　我心裏不由有點得意，壹躬身道：“末將豈敢狂妄，那是全賴武侯帶兵有方，共和叛軍才能壹鼓而滅。”
　　陸經漁笑了下，道：“帶兵有方？呵呵，無非殺人有方。”
　　他這話有點言外之意吧，只是我沒反駁，只是道：“亂臣賊子，人人得而誅之。”
　　這時我才看清他的相貌。陸經漁在軍校中，少穿軍服，壹向著士人裝。現在他壹身戎裝，鐵盔放在壹邊，壹身銅甲上，帶著些血跡，在城下的火把光中，倒似斑斑駁駁。
　　“楚將軍，坐吧。”陸經漁走到靠裏的壹邊，在壹塊殘余的雉堞上用手掃了掃碎石，卻並沒有跟我就走的意思。
　　我坐到他身邊，心中卻紛亂如麻。武侯的命令絕不可違抗，可若他不肯跟我走，要我殺這麽個手無寸鐵之人，我也實在下不了手。
　　坐在城頭，壹眼望下去，盡是殘垣斷壁，而高鷲城正中的國民廣場中，正堆火焚燒屍首，遠遠望去，也看得到屍橫遍地。城中不少地方還在傳出零星的哭喊，在暮色中聽來，像壹陣冰水淋入心頭，那也許是高鷲城中殘余的居民被搜出了吧。高鷲城經此大劫，只怕永無回復元氣之日。
　　陸經漁看著城下，慢慢地說道：“是武侯命妳來捉拿我吧？”
　　我不語，只是坐著，手摸著城磚。帝國有兩大堅城，號稱“鐵打霧雲，銅鑄神威”，而高鷲城被稱作是“不落城池”，是僅次於那兩座高城的第三大城，城墻雖然比霧雲、神威兩城稍矮壹些，卻全是用南疆特產的壹種大石堆起。第壹代蒼月公鑄城時，據說用了二十三萬民夫，歷時兩年才完工。現在，那些石城磚上卻都是傷痕累累，雉碟也大多斷了。我的手摸在那粗糙的斷面上，掌心也感到壹股刺痛。
　　他看著城池，低低地道：“圍城三月，我曾親眼看見城中百姓不顧壹切，想要逃出城來。武侯命我，有出城者殺無赦。我做下此事，便知要擔當起壹切後果了。只是當年大帝明令不得殺降，何況那些是手無寸鐵的百姓。”
　　師出已逾十月，圍這城便已圍了三個月。聽說出發時文侯鑒於高鷲城城池堅固，曾向武侯面授機宜，定下這“為淵驅魚”之策，將蒼月公殘兵以及難民盡驅到高鷲城來。蒼月公可能也沒想到他這城裏壹下子多了那麽多人，本可支撐數年的糧倉壹下子便空了。不然，以高鷲城之堅，只怕武侯的四將合圍之計難有勝算，城內糧草未光，我們的糧草先已耗盡了。
　　我依然不語。正是他這壹念之仁，惹禍上身了。他站起身來，笑了笑，道：“楚將軍，我們走吧，武侯只怕已然等急了。”
　　祈烈走上前來，想以繩索縛起他，我叱道：“退下！不得對陸將軍無禮。”
　　祈烈卻不退下，道：“將軍，武侯明令我們將陸將軍縛去，如果不遵號令，將軍只怕也不好交代。”
　　陸經漁回頭看了看我，道：“楚將軍，妳這親兵說得對。軍令如山，若有人例外，焉能服眾？”
　　他伸出手來，讓祈烈縛上了。我站著，壹動不動。等祈烈綁好了，陸經漁道：“楚將軍，走吧。”
　　我看著他，突然有種心酸。我道：“陸將軍，我願以功名贖陸將軍之命。”
　　前鋒營裏，我雖與蒲安禮那幾個關系不太好，另外有五六個百夫長卻與我是生死之交。如果他們知道我這麽做，也壹定會和我共同進退的。
　　陸經漁道：“楚將軍，妳的好意我心領了，以武侯治軍之嚴，妳這麽做也無濟於事。放心吧，按我以往的功勞，武侯不會殺我的。”
　　這時，城頭下突然亮起壹片火把，也不知有幾百支。我吃了壹驚，不知發生了什麽事，只見何中匆匆上來，道：“爵爺！”
　　陸經漁的臉沈了下來，道：“何兄，妳這是做什麽？”
　　何中道：“爵爺，我軍壹萬八千二百零三位弟兄，都願以身相殉。”
　　我的臉有點變色。這何中話說得可憐，但話中之意，卻是在威脅我。看來，這次差事的確不好辦。
　　陸經漁喝道：“胡鬧！何兄，君侯於我，等若父子，妳們豈可說這等話令他難辦？快退下。”
　　何中卻不退下，道：“爵爺，妳這次前去，定是兇多吉少。何中身受爵爺大恩，未能殺身以報，心中有愧。只求爵爺讓我為爵爺殉死。”
　　陸經漁面沈似水，道：“胡鬧，我命妳整肅部下，聽候武侯將令，不得有任何異動！”
　　他雖然被綁著，話語間，依然還是叱咤風雲的壹軍主帥。何中還待說什麽，陸經漁道：“楚將軍，我們走吧。”
　　他已向城下走去。城下，大約左路軍的軍官都已在了，見陸經漁下來，齊齊跪倒。在火把的光中，我見陸經漁眼中，依稀也有點淚光。
　　我壹言不發，跟著陸經漁走去。
　　壹進營帳，其余的百夫長都在，女樂早已退下了，大家都在等候。陸經漁跪倒在武侯座前，道：“卑職陸經漁，請君侯萬安。”
　　武侯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麽神色，他慢吞吞道：“陸將軍，昨日有兩千余共和叛軍自妳駐守的東門逃出，此事可是屬實？”
　　陸經漁垂頭道：“屬實。只是當時我見那兩千余人大多是婦孺，壹時動了惻隱之心。”
　　武侯猛地壹拍桌子，喝道：“妳知不知道，叛賊首領蒼月也混雜在這批人中逃出城去。此役未克全功，妳罪責難逃！”
　　陸經漁的聲音還是很平靜，道：“違令不遵，軍法當斬，卑職不敢狡辯，請君侯發落便是。”
　　我剛要跪下，蒲安禮他們壹幫四個百夫長已搶出座位，跪下道：“君侯，陸將軍誠有不是，但請君侯看在陸將軍過去的功勞上，從輕發落。”
　　此時，我與剩下的十六個百夫長齊齊跪下，道：“請君侯三思。”
　　武侯的臉有點紅，但此時已漸漸平息。半晌，他才道：“陸經漁，若人人皆以過去的功勞作為搪塞，軍紀豈不是壹紙空文？妳久在行伍，此理不會不知。”
　　陸經漁道：“卑職明白，請武侯發落便是，卑職不敢有半句怨言。”
　　此時武侯已趨平和，道：“陸經漁，為將之道，令行禁止，若有令不遵，如何能夠服眾？這次妳所犯此罪不小，但看在過去功勞上，姑且記下。我命妳點本部鐵騎壹千，我另將前鋒營撥與妳使用，十日之內，若不能取蒼月首級回來，妳便將自己的人頭送來吧。”
　　這個處置雖還有點苛刻，卻也不是完不成的。蒼月的殘兵敗將已沒有什麽戰鬥力了，加上身上壹大批平民，勝來更是輕易。問題是十天裏要找到蒼月公，那倒是個問題。
　　陸經漁道：“謝君侯，我速去辦理。前鋒營諸位將軍連日血戰，卑職不敢勞動，還是用我本部騎軍。”
　　我的心壹動。陸經漁不要我們隨同，那可能已起了逃亡之心，這要求只怕武侯不會同意。
　　哪知武侯想了想，道：“也好。妳即刻出發，十日之後，或蒼月之頭，或妳之頭，妳任選壹個呈上來。來人，解開他。”
　　他的親兵把陸經漁解開了。陸經漁站起身，恭恭敬敬地施了壹禮，道：“多謝君侯，我這就出發。”他又向我們拱了拱手，道：“列位將軍，多謝。”
　　看著他出去，我心裏不禁有點空落落的。只怕，從此軍中再見不到這號稱“冰海之龍”的勇將了。
　　這時，武侯在座上道：“列位將軍，請入座，今日盡歡而罷。”
　　那班女樂又出來了。六個身穿綢衫的女子，吹奏起壹支歡快的樂曲。那是壹支古曲《坐春風》，是兩百余年前的名樂師曾師牙根據壹本古書所載樂曲所作，酒肆歌樓中，人們點此曲的最多。武侯命奏此曲，似要將剛才的肅殺沖淡壹些。
　　我舉起壹杯酒。這酒是武侯命人特制的美酒。釀酒之術，也是從古書上發掘的。據說最好的美酒可以點燃，帝國的大技師們雖絞盡腦汁，按那些殘破不全的古書記載造出酒來，卻無論如何也點不著。真不知古人是如何釀出那種酒來的。
　　這酒放在壹把小壺中，下面是壹只小小的炭爐，讓酒溫保持適口。我倒了壹杯，壹飲而盡，兩個身著紅黃紗衣的女子則在帳中曼舞，營帳之內，春意融融。可是，我心底隱隱地卻有種不安。偶爾看壹眼那彈琵琶的黃衫女子，她還是面無表情，指下，像是熟極而流，壹串串樂聲從指下流出，卻又似山間流水凝成冰粒，聽得全無春風駘蕩之意，倒像春寒料峭，夜雨芭蕉，壹片淒楚。
　　我們每人飲了大約都有半壇酒了吧，幾個酒量不佳的百夫長已有醉意，苦於不能請辭，看他們漸漸已不以宴飲為樂了。我的酒量甚宏，但也有點頭暈，眼角看去，蒲安禮卻神定氣閑。那也難怪，酒不是尋常百姓喝得起的，只有蒲安禮這等世家子弟才能自幼便時飲美酒，不至於喝到爛醉如泥。
　　武侯也微有醉意，忽然笑道：“掃平共和叛賊，諸位將軍都立下戰功。過幾日大軍班師，今日請大家放浪形骸。來人，再添酒來。”
　　此言壹出，貪杯的面有喜色，酒量淺的卻暗自苦笑。我的註意力卻全放在了武侯漏出的那句話上了。他說“過幾日”便要班師，那麽，他已默許了陸經漁的逃亡吧。以武侯這等似乎不近人情的人，心中也有常人壹般的感情。
　　不知過了多久，我也只覺頭有點痛了。待宴會散去，我們二十個醉醺醺的百夫長走出營帳，等在外面的親兵和什長紛紛圍上來，扶住自己的主將。南疆地氣溫暖，可畢竟只是初春，夜深了猶有寒意。外面的冷風壹吹，倒舒服些。祈烈迎上來道：“楚將軍，妳能騎馬麽？”
　　我笑道：“妳也太看不起我了吧。”
　　雖然人有點醉，但騎馬還沒問題。我甩蹬上鞍，卻手壹松，差點摔下來。祈烈在下面扶住我，道：“楚將軍，若不能騎馬，我還是到德洋大人那兒借輛車來。”
　　我搖搖頭，道：“德洋大人只怕早入睡了，妳別去招人嫌。”
　　騎在馬上，走在回自己營房的路。十萬大軍，四門各自分駐兩萬，我們這批武侯的嫡系則駐在城中。這兩天屠城，已從城南屠到城北，夜色中還聽得到女人的哭喊，孩子的尖叫。我擡起頭，看著天，真有點不知身處何世之感。
　　天空中，星月迷離，幾絲浮雲飄蕩在深藍的天空。只是因為城中還有四起的烈火，把天空燒得也似有種血紅。
　　屠城還要持續兩天吧。兩天後，我們將滿載金珠、女子以及工匠班師。列次屠城，雖說不殺年輕女子和工匠，但屠城之時哪管得了這麽多，兩個帝國軍爭奪壹個女子，兩不相讓，以至於將那女子砍成兩半大家分了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也時常有，不用說什麽工匠了。
　　不知為何，我總是想起那個女子。她從城頭墜下，身上帶著斜陽的余暉，那時的情景讓我久不能忘，此際也依然歷歷在目。
　　祈烈和那十個什長跟在我身後，不緊不慢地相隨。他們也都分了幾杯酒，大概都陶醉在那壹點微醺中吧。有壹個嘴裏忽然哼哼著壹支小調，也不知唱些什麽，夾雜在那些時而出現的哭叫聲中，讓人覺得心底也有涼意。
　　正昏頭昏腦地在馬上走著，身後兩個什長忽然吵了起來，聲音越來越響，似乎是爭論前面壹幢屋角上的壹個鴟吻是什麽。壹個說那是壹條龍，壹個卻說是鼠虎。
　　我轉頭道：“妳們說的是什麽？”
　　那什長道：“妳看那邊。”
　　暮色中，那兒壹幢屋子的頂上，伸出壹根長長的影子，說不上什麽，略具人形，可也不太像是人。我笑道：“這有什麽好爭的，看看便知。”
　　那什長道：“太暗了，哪裏看得清？”
　　我道：“小烈，我的貫日弓拿來了麽？”
　　那把弓是我的壹件寶物。平常弓只能射二百步左右，強弓最多只能射到四百步。這把弓據說開滿了可以射到八百步，只是我最多只能射到五百步。現在離那鴟吻的距離不過百步之遙，要射到那兒，自不在話下。
　　祈烈道：“哎呀，今天可沒帶來。”什長中的神箭手譚青道：“將軍，我帶了弓來了。”
　　他把弓交給我，我試了試，比我的貫日弓弓力軟了些，但也可用。譚青以百步穿楊著稱，準頭比我還好，不過力量卻遠不及我了。
　　我道：“把壹支火把綁在箭頭上，待我把這箭射過去，讓妳們看個清楚。”
　　眾人都叫起好來。這壹帶已被屠過兩次，不會再有人了，營房離這兒也遠，周圍已被拆成壹片白地，便是著火也燒不過去的。我把箭頭綁了壹支火把的箭扣在弦上，拉滿了，只見暗夜中如壹道閃電，那支箭直射向那個東西。
　　祈烈和眾人都叫起好來，眼看那箭已到了那東西前，忽然見那東西動了起來，“啪”壹聲，那支箭被擊得飛向別處，不知落到什麽地方了。
　　喝彩聲戛然而止。剛才火把照過的壹瞬間，我們都看見了那個東西。那是壹張古怪的人臉，而身上穿著綠油油的鱗甲，在剛才的壹瞬間，那張臉顯得猙獰可怖，不似人間所有。
　　我渾身打了個寒戰，道：“妳們看清那是什麽？”
　　他們都面面相覷。要說那是個人，怎麽會在房上？而且也太矮了點，倒像只有半截身子壹般。忽然祈烈道：“我想明白了，那是個共和軍的余黨，平常躲在房頂和藻井之間，他在房頂挖了個洞，探出半個身子來查看，被我們發現了。”
　　這話倒也說得通。我心頭卻已燃起戰意，道：“快，抓住他，別讓他跑了！”
　　如果是平常，我連屠城都不願參加了，不必說是這麽壹個晚上去搜捕共和軍余黨。但此時我已是半醉，只覺渾身都是殺氣，恨不能立刻殺壹兩個人試試刀鋒。
　　他們身上的殺氣也被我點燃了，譚青道：“他在動了！我們守住各個出口，別讓他跑了！”
　　這幾幢房子已是孤立在這壹片白地正中，若是四周各有壹個守著，裏面跑出什麽來都能看到。屋頂那人果然正縮回那屋子去，我道：“譚青、孔開平、申屠毅、王東，妳們四人守在外面，其他人跟我去搜！”
　　我翻身下馬，只覺適才所飲之酒也似在身上燒了起來，身體開始發熱。
　　踩著滿地的瓦礫，我握著百辟刀，帶著七個人向那屋子沖去。這壹片屋子以前想必是富人聚居之地，也被屠得最早，屋子卻高大堅固，不少還很完整。我左手握著火把，找著在外面看到的那幢屋子，祈烈跑過來道：“將軍，是那間。”
　　我們跑了過去，卻見那屋子大門緊閉。那種大門是向外開的，裏面想必有門閂。祈烈上前拉了拉，卻拉不開。這在屠城過後的地方倒是件奇事，我喝道：“讓開！”
　　我上前，伸出百辟刀，插進門縫，向上壹劃，果然劃到了門閂。這種門閂兩頭有銷，若已用銷子銷住，那只能破門而入了。我試了試，卻覺這門閂卻沒銷住，用力壹挑，將門閂挑開，道：“拉門。”
　　祈烈上前拉開了門。
　　那門才拉開，只覺壹股血腥的惡臭氣撲面而來，如壹個噩夢壹般，壹個骷髏壹般的人直向我撲過來！
　　我大吃壹驚，想不到此際還有人敢來伏擊我。我向後壹跳，百辟刀已然出手，幾乎連聲音也沒有，那刀如破腐木，壹揮而過，那個撲向我的人壹下子頭飛了起來。
　　若是平常人，定然有血從腔子裏直噴出來，可是那人的頭被我砍下，居然壹滴血也沒有，只是向前撲倒在地，那顆頭也在地上直滾過來。此時，我們才看見那人原來早已死了，身後有壹個很大的傷口，剛才那屍體是撲在門上的，想必他在想逃出門時，正要拔門閂，被人從身後殺死。
　　祈烈上前照了照，道：“死得已經有壹段時間了，他身上的皮肉幾乎都已爛盡，想是城未破時便已死了。”
　　圍城三月，城中糧草盡時，只堅持了十來天，也曾見到城丁將女人殘忍地殺死，吃掉。想必，這人因此而死的吧。只是他身上衣服還在，不似被割過肉的樣子。
　　祈烈道：“將軍，妳聽到有聲音嗎？”
　　我側耳傾聽，卻也聽不出什麽，外面所見之人只怕還在屋裏。我照了照，這本是正堂，並無藻井，照上去，黑黝黝的屋頂下，是橫七豎八的梁棟。我道：“到裏面看看。”
　　我們分成兩批，各到左右的內室去看看。我往左走，才進內屋，剛壹照，壹個什長已捂住嘴，吐了出來。
　　裏面，有幾個女人的遺骸。說是幾個，那也實在分不清了。我們盡管都可說已身經百戰，每個人都殺了不下十個人了，但如此惡心恐怖的場景也是第壹次看到。
　　祈烈站在我身邊，道：“將軍，這是怎麽回事？”
　　我把刀握得緊緊的，左手的火把照了照上下，小聲道：“叫弟兄們小心。”
　　還不等我說完，右邊有人發出了壹聲怪叫。我只道發生了什麽事，和幾人壹下沖過去，壹進右邊內室，只見那裏的三個什長正擠作壹團，瑟瑟發抖。
　　屋裏，有壹男壹女兩個人，都已死了，半躺在床上，下半身伸出床外。屍首雖較完整，但臉色發青，骨頭有戳出皮肉來的。他們臉上還帶著極端的懼色，好像是用壹匹大布把他們慢慢生生勒死，以至於骨頭都斷裂。而他們的兩條腿，都已經成了血淋淋的白骨。
　　祈烈小聲道：“真是殘忍。為什麽要做這等事？”
　　我看看他，沒說什麽。帝國軍似乎談不上有指責別人殘忍的資格，可殺人殺到如此地步，那簡直不像是殺人，而是借殺人玩樂了。
　　我看著周圍。那兩具屍首身下有些黏液未幹，我湊上前去，祈烈在壹邊道：“將軍，小心點。”
　　我用刀尖挑了壹點，那些黏液是壹股腥臭之味，像是什麽爬蟲類的唾液。我道：“那人壹定還在屋裏，小心。”
　　我們不敢分開，搜了幾間屋子。這家人只怕是戶大家庭，上上下下有數十人，而這數十人都已死了，沒有壹具屍首是幹幹凈凈的。
　　搜完壹遍，我們聚集在大堂中，祈烈道：“將軍，怎麽辦？”
　　此時我的酒意都已成為冷汗，盡從背上流走了。我道：“把這些屍首燒了吧，小心別燒到別處去。”
　　祈烈點點頭，他們找也些長長的棒子，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屍體都堆在大堂上，床上那些屍塊也用被子或床單包到壹處。這足足有幾十個屍體堆得如小山壹般，我打著了火鐮，點燃那堆屍體。
　　不論這些人中有誰，或主或奴，現在都要成為同樣壹堆灰燼，再無法辨認了。
　　我拿過他們找來的壹根木棒，把那些掉出火堆的屍塊推進去。
　　正燒著，忽然聽得頭頂有壹種奇怪的聲音，像是粗重的喘息聲，緊接著，祈烈叫道：“將軍，小心！”
　　壹股勁風從頭頂撲來。
　　我的左手還抓著那木棒，已用力在地上壹推。那股勁風來得太急，我不敢擡頭看，只怕壹看便躲不過了。
　　左手的力量雖然不是太大，但借了這股力量，我在地上打了個滾，移開了兩尺。此時，“砰”壹聲，壹支槍正刺到我剛才站的地方，地磚也被這壹槍紮得粉碎，把火堆也震得火星四射。如果我緩得壹步，這壹槍足以從我頭頂紮到腳心。
　　我心頭湧上怒意，左手在地上壹按，右手的百辟刀已橫著斬去。我算定了，他這壹槍發出，力量如此之大，自然接著人也要跳下來了。我現在這壹刀斬出，實是以逸待勞，他絕對逃不過的。
　　哪知這壹刀斬過，卻斬到了槍桿上，“砰”壹聲，震得我手也發麻，那支槍也壹下縮回梁上。那人居然沒有下來。這讓我不由大吃壹驚。那槍只不過半人高，是支短槍，而房梁離地足有壹丈多，那人的手絕不會那麽長的。難道他是把槍脫手擲下的麽？可我在滾動時，眼角明明看見了那人抓槍的手了。
　　我爬起身，只見祈烈和幾個什長正目瞪口呆，動也不動，我怒道：“妳們做什麽？快動手！”
　　剛才那人在梁上，我們壹燒，熱氣上湧，他肯定受不了了，現在只怕在找陰涼些的地方，大概馬上便又要攻擊。
　　哪知我這壹聲喝，祈烈和那七個什長都只是呆呆的，我喝道：“快給我醒醒，睡覺麽？”
　　祈烈這才像是回過神來，他看著我，喃喃道：“是鬼！是鬼啊！”
　　我被他說得莫名其妙。祈烈不是第壹次出陣，為什麽怕成這樣子？我左手壹個耳光打在他臉上，道：“別說傻話，別讓他跑了，守住出口。”
　　我正在說話，註意力卻還放在上面，這時已瞟到那人的影子，在梁間，下面火光熊熊，照得上面忽明忽暗，卻也看不清楚。這時，那人又發出了壹槍。
　　這壹槍我已有防備，親眼見他探下大梁，人直直地撲向我頭頂。就算他的腳用繩子綁在梁上，這壹回也不能輕易回去了。我等那槍快到我跟前，刀又是壹推，那槍順著我身體又向下插去，刀鋒刮著槍桿，發出讓人牙酸的難聽聲音。
　　這時，我已與他打了個照面。
　　此時我才算看清他的樣子。這時，我才明白為什麽祈烈他們這批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居然會感到害怕。
　　那根本不是人，壹張臉雖有人形，但眼是光光的，臉上有些鱗片，也沒嘴唇，鼻子只是臉上的兩個小孔。
　　這還不算什麽，最為可怕的是，那個人的下半身，不是兩條腿，而是盤在梁上的壹段蛇身！
　　即便是我，也嚇得全身壹激靈，也不再與他照面，人跳後壹步，手裏抓著刀，喝道：“妳到底是什麽人？”
　　那個怪物掛在梁上，用槍在火堆裏壹挑，想必要把火堆挑得矮壹些，可是卻挑得滿天都是火星。它發出壹聲叫，又縮回梁上，已向上穿過屋頂。
　　它是受不了那熱氣，想要逃了。
　　我道：“退後，在門口守著。”
　　我們走出大門，正好看見那怪物遊出屋頂，正盤在上面。原來剛才它露出了半截身子，才會讓人誤以為那是個鴟吻的。現在它盤在屋頂上，倒顯出原來身形不算小。它作勢便向邊上的屋頂遊去。要是被它遊到另外房裏，只怕又是難找的。它在上面跑來跑去很是方便，可我們在下追著卻太吃力。
　　我叫道：“快，讓我借借力！”
　　祈烈和壹個什長相對把拳互相握好，我壹腳踩到他們拳上，他們已用力向上壹擡，我壹躍而起，跳上了屋頂。
　　屋頂上，是厚厚的瓦片，但踩在上面有點滑。那個怪物正盤在前面正要向前遊去，我喝道：“哪裏走！”
　　那怪物回過頭，兩只眼睛是渾濁的黃色，沒壹點神情。它上半身長著兩條和人相差無幾的手臂，下半身卻完全是壹段蛇身。它提著那支槍，盯著我，我不由得心頭發毛。
　　忽然，它弓起上半身，猛地向我撲過來，那支槍使得力貫槍尖，居然不下於軍中的勇士。我只覺腳下有點發滑，情知不能和它久戰，看準了它刺來的槍尖，百辟刀已然劈向那槍頭。“當”壹聲，當我感到刀身上已有沈甸甸之感，人已借力躍起，竟跳得比它還高。
　　這怪物萬料不到我有這壹手，它兩只手伸得長長的，這壹槍卻刺了個空，我壹刀已落，“嚓”壹聲，這壹刀正砍斷了它的兩只手，那桿槍登時滾下屋去。
　　它疼得渾身動了起來，我正在欣喜，正要再砍壹刀，卻只覺身後壹陣寒意，那怪物的下半身已擡了起來，像壹根繩子壹樣卷住我的雙肩。此時刀雖在我手上，卻也無法再送出去半步。
　　它已纏住了我！
　　這怪物的力量大得嚇人，纏在我身上時，我只覺眼前金星亂冒，氣也漸漸透不過來。我的刀在亂揮著，肩頭以下已被它纏住，兩只手只能在自己身前動動，碰不到它半寸。此時它卷著我湊到跟前，張開了嘴。
　　它的嘴裏，有壹排白色的牙。和人的牙不壹樣，這些牙非常尖利，像是兩排小刀。我壹下想起了那屋裏的那些殘缺不全的屍首。那些，也許都是它的食物吧？
　　它的嘴裏發出壹股惡臭，下半身卷著我，似乎要送到它嘴裏。我拼命掙紮，可它那截蛇身像是鐵鑄的壹般，根本動不了分毫。
　　完了。
　　此時我才感到死的來臨。真想不到，我居然會是這等死法，這反讓我有點好笑。可好笑歸好笑，現在這事卻實在不好笑。
　　這時，壹支短箭發出壹聲尖叫，壹下刺入它的左眼。它萬料不到忽然有這等事，卷著我的下半身壹下松了，我落到屋頂，只覺渾身的骨節都像拆碎了壹樣，壹陣疼痛。
　　這時，又是壹支短箭射來。這是譚青所發，他的箭術在前鋒營是有名的，雖然離得較遠，還是箭無虛發。如果由我來發，雖也能射中，但當時我和那怪物相距如此之近，稍有不慎，只怕這壹箭要先刺入我的腦袋的。
　　這壹箭卻射不中那怪物了，它的頭壹擺，那箭從它頭邊掠過。可是它這壹動，卻露出胸前的壹片白色。剛才落下時我正在它身邊，此時見機會難得，壹刀向它胸前紮去，卻只覺腳下壹滑。屋頂本是斜坡，平時我要站穩了也不易，現在我渾身疼痛，已然站不住。
　　這壹刀才紮到它胸口，我的人已向下滑去，屋頂上稀裏嘩啦地壹陣響，我的人已滑到了房下。
　　這壹掉下去，非摔個半死不可。我正在擔心，只覺身後壹沈，卻是祈烈和另兩個什長扶住了我。此時我們看不清上面的情景，只聽得上面壹陣亂響，不知怎麽壹回事，正在納悶時，忽然壹聲巨響，那個怪物穿過屋頂，摔了下來。
　　剛才我這壹刀，竟然將它的肚子劃開了。這怪物負痛，在屋頂壹陣撲打，屋頂哪裏受得了它那麽大的力量，瓦片壹下碎了壹大片，它掉了下來。
　　大門正開著，這怪物在梁柱間磕磕碰碰，又是“砰”壹聲，正落入那堆熊熊燃燒的火堆中，馬上渾身都燒了起來。
　　這時，身後有腳步聲，我們回頭壹看，卻是剛才守在外面的譚青他們四個什長。
　　那怪物在火中燒著，被我拉開的肚子裏，內臟也流了出來，裏面居然還有壹個整個的小孩，大概是先前被這怪物吞了未化盡的。火勢本旺，它壹陣掙紮，只讓火頭更大，壹會兒，便再也不能動了，已燒作壹段焦炭。
　　譚青他們還不知是怎麽回事，道：“將軍，那是什麽？”
　　我不知該怎麽說，只是打了個寒戰。
　　擡頭看看天，月色居然是鮮紅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