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壹十二章 玄命司

　　“天開了！”
　　囚上大桼望向北邊的天。那裏是北海中心，即使是在黑夜，上頭的天空也依舊鼎明，像是某種龐大的飛上了天空的魚的肚白。那是盛華落下時，映出的極光，是鯨落時才能見到的景色。
　　“大潮來了。”沈珂大桼大紅的長袍上，襯著光。
　　囚上高高浮起，壹身大袍是尖銳鋒利的光，她正聲道，“感受吧，這蓬勃間張的氣息，是天地賜予我們無上的恩澤。”
　　百家城，遍及了整個神秀湖，各種氣息在各個地方層疊而起，在這風雪呼嘯地壓抑夜晚裏，那像是在夜空爆亮的明星。
　　“這樣的神跡不入我雲宮守林人門下，實在可惜啊，妳說是吧，沈珂大桼。”囚上大桼懸立在空中，身上身下每壹處都是尖銳的氣息，尤其是那壹對眼睛，像是幽寂深淵中的寒潭。
　　沈珂大桼沒有回應她，明理地說：“大潮其間，神秀湖亂如洪潮，妳我還是先安頓好白。”
　　“沈珂大桼，孩子總是要獨立才能成長的。”
　　“這般境地，可不是適合成長的時候。”
　　“且不論我們，有隍主在，誰人敢動白絲毫？”
　　“白不穩定，妳知道的。”
　　囚上大桼長發散亂，“沈珂大桼，妳我還是全身心投入到大潮爭端中吧。”
　　沈珂大桼嘆了口氣，頗為無奈。壹碰到這樣的事，囚上就跟換了個人壹樣，變得赤熱無比。
　　“囚上大桼，大潮爭端壹事，我覺得最好還是靜待時機，不要去做出頭鳥。第壹趟肯定是最危險的。”
　　“神人且論先機二字。”
　　“可妳我皆不是神人。”
　　“龜縮其後，只能吃灰。”
　　沈珂大桼搖頭不多說，直接手舉起壹道紫金令牌，雷霆威勢閃爍其間，“此行，我是掌話人。我以隍主之名命令妳，靜觀其變，等候我發號施令。”
　　囚上大桼高高地仰起頭，斜視著沈珂，淡淡地說：“懦夫。”
　　沈珂大桼黑了臉，冷哼壹聲，不願同囚上大桼爭執。
　　“還是按照我剛才說的，我們先……”說著，沈珂大桼頓住了，“我剛才說先什麽來著？”
　　囚上大桼冷哼壹聲，“才說過的話都能忘，虧得隍主還敢把発令交給妳。”
　　沈珂沒有理會，緊皺著眉頭，他很清楚，都到了他這種層次的人，不可能岔地壹下忘掉說過的話，更不可能去回憶還回憶不起，那更像是某種東西從腦海裏被抹去了。他幾乎是篤定，壹定是自己著了別人的道。
　　像這種無從著手，甚至無從知曉的事，他能做的唯壹選擇就是順其自然，因為毫無疑問地那樣的人或事是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去接觸的事。
　　“怎麽了？”囚上問。
　　沈珂看了她壹眼，並沒有告訴她。這樣不確定的事，說出去無疑沒有絲毫好處。“沒什麽，還是靜觀其變吧。不過，不論如何，我守林人定然不會在爭端中落了下乘。”
　　言罷，他們身形淡去，直至消失。
　　……
　　壹處院落裏，兩人站著，望向北海中心的極光。
　　墨家青銅樹二樓執事符錦說：“鯨落之時，神秀湖會舉行告靈儀式。”
　　拔劍長老雲經綸神色凝重，說：“那應該就是爭奪母氣地時候。”
　　“長山先生，還有神秀湖不會讓我們那麽容易得到的。”
　　雲經綸眼神堅定，“不論如何，墨家這次壹定要奪來壹縷母氣。”他深吸壹口氣，“那是我們尋找巨子的希望。”
　　符錦沈默了。他眼簾低垂，“巨子，還回的來嗎？”
　　“她壹定會回來的！”雲經綸眼裏騰起無限的亮光，好似看到了巨子歸來時，墨家整個青銅樹大放光明，亮徹四方的景象。
　　“外界壹直在傳言，巨子是身無命格之人。歷代以來，從沒見過身無命格之人消失了還能回來。”符錦說著，神情有些復雜。
　　雲經綸像是盲目的、狂熱的信徒，對他們的那位巨子相以無限的向往與憧憬，“其他人能不能我不知道，但是我知道巨子壹定能！”他振振地重復壹遍，“壹定能！”
　　符錦楞楞地看著雲經綸。他的印象裏，拔劍長老是壹位穩重，甚至可以說為了保全墨家很謹慎地人，尤其是和另壹位長老執劍長老相比。他雖是執事，但並未經歷過巨子還在墨家的那個時代，不知道那位巨子到底是怎樣的人物，對她所有的認知全來自他人口中，甚至關於她的記載都沒有。
　　這樣想，符錦禁不住問：“巨子，她到底是壹個怎樣的人？”
　　雲經綸眼中浮現起壹絲恍惚，“怎樣的人啊……她不喜歡機關術，也沒有遊俠情，甚至被青銅樹裏的機關巨獸嚇到過……照理來說這樣的壹個人怎麽也不會成為巨子。但是，她偏偏就有著那樣獨特的魅力與本事，好似知道天下所有事，沒有她不知道的。她用她的善良包容墨家與天下，以兼愛、非攻告以天下萬物，齊壹萬物。”
　　雲經綸愈說著愈發神采，“歷代紀元的世難來臨時，大家各自為安，都想著‘壹定要挺過去，挺過去了就是新紀元第壹批人了’，從未想過壹起抵抗世難，將世難帶來的損失降到最低。但是上個紀元，通明紀元，受著巨子博愛天下的大氣節影響了兩千年，因此那次的集全天下之力的劫燈才點得那麽順利，才能讓那壹天，天下大白！”
　　“這就是墨家的巨子。”雲經綸說完，眼中神采絲毫不見散。
　　符錦聽雲經綸說來，似乎是被巨子的事跡感染，又似乎是被雲經綸的壹腔熱情感染，不由得升起對巨子的向往。他呆了片刻後問：“雲長老，巨子她叫什麽？”
　　“叫什麽？”雲經綸搖頭，“她從未說起過，只知道她姓姬。”
　　“姬？”符錦想了想，“似乎沒聽聞過誰姓姬。”
　　“以前坊間還傳聞過她姓嬴，不過傳聞歸傳聞，巨子自己說姓姬。關於她的來歷，我就不知悉了。”
　　“嬴，姬……都是古姓了。”
　　“有人傳聞巨子是斷代前的人，但具體如何誰也說不清。”
　　“斷代啊……那太遙遠了。”符錦說。
　　雲經綸點頭說，“那的確遙遠，現在我們的目的是母氣！”
　　符錦嘆息，“如果是長老妳和執劍長老同行地話，肯定機會更大，可惜他受了重傷。那雲獸之王當真就是不講半點道理啊。”
　　雲經綸搖頭，“師染本就是那般，只能怪嶽道壹自己，莽撞，不經思考，自己身受重傷不說，還差點弄丟了青鋒，雖說付出代價從師染那裏取回來了，但她不還我們也沒辦法，如果真丟了的話，青銅樹上下數眾何以面對巨子！”
　　他冷哼壹聲：“這次過後，要考慮重新立執劍長老了。”
　　“長老，這會引起青銅樹上下不滿的。”
　　雲經綸正聲喝道：“那群腐朽的人，早該睜大眼睛看看這座天下了！壹直站在那裏，紮根了，抓地了，就指著哪天根爛了，墨家就完了。”
　　“長老正明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百家城的壹座塔樓裏。
　　第九層。
　　天元壹子落定，劈啪聲清脆分明。兩人對坐而弈。
　　執黑子者是壹老者，老氣浮溢，手上臉上皆是斑駁與溝壑。唯獨那壹頭長發黑如幽墨，生機騰騰。
　　當面執白子者面容年輕，眼見略顯疲憊，壹頭據發黑白相間，滿如滄桑。
　　縱橫家春秋門兩人是也。老者為門主墨清河，年輕者為天下聞名的天算石修竹。
　　“算壹手？”墨清河落子問詢。
　　“要死人的。”
　　“死誰？”
　　“死很多。妳我也有可能。”
　　“那這趟水淌不得。”
　　“我大概算不準。”
　　“妳都不準，誰還準？”
　　“黑石城大幕便是。算得墨守與青青大獲而歸，結果壹倒壹廢。我的過錯，所以，這趟水我必須淌。青青且不論，壹定要讓墨守醒過來。”
　　“大幕之事，本是無奈。青青犯的過錯，妳不必強行擔。”
　　“如果算準了，也就免去這壹難。”
　　“或許妳本是準的，只是有人攪亂了。”
　　“攪亂……真的是亂成壹攤渾水了。”
　　“妳還是謹慎點，應朝現在很需要妳。”
　　“呵呵，呂朝可是巴不得我死。”
　　“所以啊，妳就更是要活著。”
　　“活著……真是個難題啊。”石修竹搖頭，“不說我，妳還不是，都點燃靈魄了，不就是岔著這壹手嗎。”
　　墨清河沈了沈，“我不僅是春秋門的門主，還是墨守和青青的祖宗。有些事情，我必須要去做。當祖宗的，若是連自己的後代都喚不醒，叫什麽祖宗。”
　　石修竹落子，“妳是門主，出了事，春秋門會很難。”
　　墨清河說：“春秋門氣數式微已久，神秀湖大潮裏尋不到契機，也撐不過這次天下大勢。”
　　“縱橫壹脈，捭闔四野已久。運了眾多國家、王朝、帝朝的氣數，事極巔峰，沈降必落，氣數反繼式微。這是必然。”
　　“所以啊，我要尋求壹個解法，不然春秋門難以支撐。”
　　石修竹想了想說：“何不效仿鬼谷。”
　　“鬼谷？”
　　“是啊，同屬縱橫，那壹脈歷代許久，總是不經波瀾，每次出世卻能攪風弄雨。”
　　墨清河搖頭，“鬼谷之術太過偏激，壹般人學不來，我春秋門體量大但終究是壹群普通人。他們壹代只有幾個人，自然適合那壹套，但春秋門弟子數以十萬計，如何也用不了。”
　　石修竹緩氣，“也罷。”
　　墨清河棋子落定，“最後壹手。”
　　石修竹跟著落子。
　　墨清河看過片刻後搖頭：“我輸了。”
　　“希望告靈儀式上，妳不會輸。”
　　墨清河站起來，氣勢如風，鼓動衣袍，“自然母氣，勢在必得。”
　　石修竹看在眼裏，已然知道墨清河心意已決，只得在心裏說“希望如此”。
　　……
　　雪地裏，站著身形豐盈的女人，立在壹剪寒梅前，鼻尖輕嗅。壹襲黑影落在瑩白上，形似烏鴉，又似寒鳥。影子竄身而上，攀著女人。
　　片刻後，便是兩個女人交織在壹起的模樣。
　　壹個身穿黑衣，頗為清瘦的女人走到壹邊，輕輕點頭：“付神官。”
　　東土洛神宮神官付笑笑點頭，“大潮還有多久到？”
　　影人寒鴉說：“兩日後。”
　　“神秀湖百家反應如何？”
　　“未做特別反應，似乎只是在平常地籌備告靈儀式。”
　　“大潮來臨前的平靜啊。”付笑笑虛眼笑著。
　　“昨日星逝之人已經調查到了。”
　　“第五家的？”
　　“神官英明。”
　　“這事不論，有人想從中作梗，但是我洛神宮不能。”
　　“是。”
　　“洛神大人的意誌能否再現就看這次大潮了。宮主交於我們的任務，勢必要完成。”付笑笑折下面前的那壹枝寒梅。
　　“寒鴉有壹事不明。”
　　“妳問。”
　　“既然這次大潮這麽重要，宮主為何不親臨？”
　　“宮主她，”付笑笑看了看某壹個方向，“她要守著洛河，洛神宮世世代代守著洛河，只待著洛神大人降下意誌。”
　　寒鴉清瘦的臉上寫著疑惑，但她知道，身為影人的自己不能問太多，說太多，安心地做好影子就是。
　　“早見呢？她不是要來百家城嗎？”付笑笑問。
　　“未入百家城還能感知到她的氣息，但入了百家城就難以察覺了。”寒鴉說。
　　“她是去找曲紅綃的？”
　　“是的。”
　　“她們關系很好？”
　　“不知。”
　　付笑笑眉頭微微泛起，“先前黑石城大幕結束後就沒有回來，跟著曲紅綃去了落星關。回到洛神宮後每天又惦記著，都不願到我這裏來。”
　　她皺眉想了片刻，挑起眉問：“她喜歡曲紅綃？”
　　寒鴉楞了壹下，“應該不至於吧。”
　　“我記得最開始曲紅綃來洛神宮打敗早見後，早見就折服於她。如此看來，似乎真的有可能。”
　　寒鴉問：“如果真的是的話，神官打算怎麽辦？”
　　“能怎麽辦？難不成還能像凡俗裏的父母替子女做主那般去摻合這檔子事？”
　　“可，她們都是女的。”
　　“真修煉到壹定層次，性別都是虛妄。”付笑笑微微嘆氣，“我只是擔心早見夠不上曲紅綃，心受了傷。”
　　寒鴉沒有說話。她能理解付笑笑的擔心，畢竟那是曲紅綃。
　　“這件事不提了，妳還是繼續關註北海和神秀湖。我的話，要先試探壹下七大家。”
　　“長山先生呢？”
　　“他不用試探，反正是我對付不了的，宮主也無法奈何他。”
　　“那誰可以對付？”
　　“誰知道呢。”
　　“是。”
　　知道話已至此，寒鴉抽身而上，擁扶著付笑笑化身影子然後消失在雪地裏。
　　付笑笑吹掉寒梅枝上所有的花瓣，轉身離去。
　　……
　　竇問璇聽到那壹聲鯨吟後，便知道大潮開始了，將從北海中心抵達北國。這也意味著，這壹趟來的目的要開始了。
　　她正打算通知庾合壹些事，洞天裏忽地降臨了壹人。
　　見此人，竇問璇當即彎腰行禮：“天官大人！”
　　身披麻衣的老人點頭，“大潮從北海中心來了，後天到。神秀湖會在後天舉行告靈儀式，屆時妳和庾合務必到場，不管有什麽事，都要到！”
　　“是！”
　　“庾合追求的那個守林人呢？”
　　竇問璇搖頭，“先前出現過，發生了壹些事，現在下落不明。”
　　“什麽事？”
　　“大概是和三皇子矛盾激深了，遠離了三皇子。”
　　天官略微思索片刻，“既然遠離了就不管。希望她不會出現在告靈儀式上，不然我只能狠下殺手了。”他看向竇問璇，“應朝和呂朝都來人了，應朝是當今聖師，呂朝是東廠督主。”
　　“都是壹等壹的高手啊。”
　　“應和呂只是過來攪水的，不會幹涉太深，主要是大裏，那邊來的是鎮妖王。其他王朝都無所謂，但大裏是死敵，不得不留神。”
　　“鎮妖王！莫不成也是有大預謀？”
　　天官搖頭：“藏的深，目前不知。”說著，他面色發狠，“不論如何，若是擾亂到我們的事，定要他回不去大裏。這次大潮，只能成功！”
　　“是，天官大人！”
　　“妳跟庾合的事，處理得怎麽樣了？”
　　竇問璇頓了頓，然後正聲說：“壹切都在計劃當中。”
　　“那邊好。”天官望頭，“竇問璇，我希望到時候不要我出手。”
　　“是！”竇問璇低下頭去。
　　待她再擡起頭，已然不見天官。恍然失神片刻，若有所失地回到房間。
　　……
　　整個神秀湖都沈浸在興奮、緊張與期待當中，變得喧鬧起來。
　　而葉撫的洞天裏卻還是壹片祥和。
　　曲紅綃、秦三月、胡蘭、庾合、井不停、敖聽心，甚至是與他們不相幹的墨香，都沒有絲毫急切，不急不緩地做著各自的事，說著各自的話。就好似他們並不知道大潮已起。
　　秦三月將胡蘭拉到正屋的會客殿裏，兩姐妹說著許多許多。可見各自臉上的疑惑、糾結、悲傷、自責與過後的釋然。
　　井不停和曲紅綃、溫早見聊著天。話題主角的曲紅綃反而心不在焉，時不時朝正屋和二樓看去，似乎在期待什麽，又似乎在糾結什麽。而井不停想要和曲紅綃說話，卻偏偏每次被溫早見擋話，她似乎很不願意井不停同曲紅綃說話，提防之意表現得很明顯。
　　庾合等待著大玄樞密院對周若生的調查，壹個人悶頭等待著。他還有著許多的煩心事，竇娘的事，父皇的事，以及大玄的事。
　　只有敖聽心是最悠然的壹個，同誰都玩的來，正和侍女墨香兩人聊天，從墨香那裏聽百家城市井裏的事。
　　葉撫在二樓，精心地準備著告靈儀式上，自己和秦三月用的衣服。
　　他想了壹個適合秦三月在告靈上用的稱呼——
　　“玄命司”。
　　而他自己呢，就叫，
　　“巫告”！
　　他想，玄命司這個稱呼壹定會響徹天下。
　　……
　　雲上。
　　師染躺在虛空中，看著雪花從自己身邊壹朵壹朵地飛下去。
　　“這次大潮，該有人現狐貍尾巴了吧。”
　　她側身看著下面的百家城，也不知看著哪個方向，她想：
　　“我會向妳證明，我壹個人也可以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