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壹十四章 相依安眠

　　魚木坐在圍墻上，背對著遠空絢爛得有些誇張的夕陽。黑絲發絲泛著淡淡金色。她瞪大眼睛，好奇看著靈石渣火車噴吐著白龍似的煙柱，疾馳而來。
　　“那是什麽啊！”
　　她莫名感到興奮，激動地站起來，雙手緊緊握著，看著火車哐當哐當而來，哐當哐當而去。
　　葉撫站在她身後，輕聲回答：
　　“火車。在這裏叫靈石渣火車。”
　　“像墨家的長龍木樞，但感覺原理完全不壹樣。”魚木興奮地搓著手，想要拆開那火車，壹探究竟。
　　葉撫點頭。
　　“是的，長龍木樞是靈氣直接驅動的，這火車本質上是利用靈石渣蘊含的能。”
　　“能？”
　　“這個不好解釋，認知觀念不同。”
　　“哦。”
　　不好解釋的東西太多了，若每個都非要弄得很清楚，未免有些累。魚木不強求葉撫壹鋪拉告訴自己，跟著葉撫在壹起，要學會自然而然地接受壹切超綱的認知。
　　葉撫想起地球，笑著說：
　　“事實上，在我眼裏，濁天下這種文明環境有點四不像。”
　　“四不像？”
　　“嗯，按照世界規則的演化，要麽有人接引天道規則，走修仙路，要麽無人接引天道規則，走科技路。這濁天下嘛，兩腳都踩，踩得都不深。”
　　修仙路魚木明白，但什麽叫科技路？
　　“科技路是什麽？”
　　葉撫想了想，整理壹下語言，用魚木現在能理解的話說：
　　“壹個完整的世界，在演化過程中，世界規則扮演著關鍵角色。這相當於壹個世界的世界觀。修仙路，就是有人接引了天道規則，把世界往天道的方向演化，這就是修仙路。”
　　“修仙壹途，在於與天爭道。就是說的這個吧。”
　　“嗯。而科技路，就是不往天道的方向演化，著目於世界本身，生靈的演化，文明的演化，都往著‘更好地生存’而進行，於是，就要探究規則，做出改變，主動適應規則。妳看，這靈石渣火車，在這裏是為了讓人力資源得到更充分地利用，才研發的，最開始是為了集中勞動力。”
　　“我這麽說，妳看對不對啊。修仙路講究個體的獨特性，畢竟是為了求取大道，大體上說，每個人都會是修仙路上的競爭對手，而科技路，則是更著重於群體性，大體上是個體服務於群體，從而推動群體的演化。”
　　葉扶搖不吝嗇自己的誇贊。
　　“聰明。”
　　魚木眉頭彎了彎，“我感覺不是我聰明，而是我本身有著這種認知，只不過被妳壹提，明悟了什麽。”
　　這不是她自謙，事實的確如此。在葉撫講述修仙路和科技路不同的時候，她就感覺腦袋裏有什麽東西在不停地往外冒。
　　葉撫稍稍點頭。看魚木現在的情形，估計離覺醒不遠了。
　　他以前有過直接喚醒她的打算，但想來想去，還是沒有那樣做。在性格上，他本身也是比較講究自然而然的，況且，現在的魚木他也很喜歡，所以就不著急，慢慢來。
　　魚木說完後，眉頭低垂，瞳孔有些黯淡，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衣擺，忽然就心不在焉了。
　　葉撫看了她壹眼，然後輕聲問：
　　“怎麽了？”
　　魚木轉頭微微瞪大眼睛，薄薄的瞳彩折射著遠方絢爛的夕陽。她鼻子動了動，沒來由得抽了壹下，像是壹只小貓，被人用手指點了壹下鼻尖做出的回應。
　　“不太妙啊，這種感覺。”
　　“妳是指自己逐漸覺醒嗎？”
　　“嗯。”魚木難見地局促地搓弄著衣擺。
　　“為什麽？”
　　她先是開朗壹笑，“倒也不是什麽大問題。”笑著笑著，就有些繃不住不斷垂下的眼角，“只是，有時候會覺得，要是徹底蘇醒那天，我到底還是不是魚木。”
　　她的擔憂與之前白薇的擔憂很像。都糾結著，擔心自己變得不再是自己。
　　這壹點具有共通性。
　　白薇和她性格差很多，但在這壹點上，都比較強調個體的獨特性。
　　葉撫笑道：
　　“我壹直以為經歷了幾年前人偶的事情，這個問題，妳不會擔心的。”
　　“也不是擔心……”她抿著嘴。
　　“那是什麽？”
　　“總是會變的。很多時候，我都想保持著現狀，跟妳壹起。心裏卻總是有種預感，完全蘇醒那天，或許，像現在這樣跟妳壹起悠閑地看山看海的日子，就很難再有了。”
　　魚木不會隱藏心思，尤其是在葉撫面前。她總是把自己對葉撫的想法，用最直接的方式表達出來。這壹點跟白薇截然相反。
　　葉撫看著遠方，絢爛夕陽映照下的泛工業城池呈現出壹片橘黃色。
　　“妳這樣想，也未免太懶散了吧。”
　　“什麽嘛！”
　　魚木不滿地癟了癟嘴。她還以為葉撫看她有些神傷，會說些好聽的安撫的話，結果還是被批評懶散了。
　　葉撫忍不住用力彈了彈她的額頭。
　　“光想著閑遊去了，總要做點正事吧小魚兒！”
　　魚木吃痛，捂住額頭，瞪著眼反駁：
　　“妳之前說過，勤奮是逼不得已，偷懶才是人之常情！”
　　葉撫幹澀壹笑。
　　“所以，妳是不是要我逼壹下，才會打起精神來。”
　　魚木壹聽，立馬認慫，打著哈哈笑著說：
　　“但妳也說了，萬事要循序漸進，不可操之過急。慢慢來，慢慢來。”
　　“妳也就這點小機靈了。”
　　葉撫撇下她，大步朝著樞紐站走去。
　　魚木回頭再看壹眼絢爛的夕陽。夕陽染紅了半片天，仿佛永遠不會落幕。要是，我是天上的壹朵雲就好了，想去哪兒就去哪兒，想跟著誰就跟著誰，永永遠遠，看著妳，不讓妳消失在眼裏。她秉持著心中那份倔強的單純，許著願。
　　踏上蒸汽長龍般的靈石渣火車，靈幕外，壹座又壹座繁華的泛工業城池在眼中留下偏偏剪影。
　　魚木坐在葉撫旁邊，虛著眼，看著靈幕外的風景。
　　葉撫輕瞥她壹眼。鼻梁玲瓏而懸直，光潔如玉，不施粉黛的話，顯得單薄了些，但在下方相映著地小巧的緊閉的巧小嘴唇，卻宛如美極了的水蛭環節，泛著光彩，在默默無言中顯出壹股頗為靈動的感覺。兩只眼睛，眼梢微微翹著，弧度恰到好處，像是有人刻意描摹了壹番。
　　魚木的確是個長相靈動而精巧的家夥，越是細看越是如此，屬於百看不厭，久看更喜歡那種。
　　生得副好相貌，這個當兒，是夕陽映照之時，美極了。
　　魚木察覺到葉撫看了自己壹眼，稍稍撐開慵懶的眼皮，聲音帶著倦意，如同清晨裏初醒的貓兒。
　　“怎麽了嗎？”
　　葉撫轉過頭，“沒什麽。”
　　“什麽嘛……”魚木沒多想，輕聲說：“我想睡覺。”
　　“睡唄。”
　　魚木閉上眼，坐直的身體輕輕壹歪，腦袋靠在葉撫肩膀上。
　　呼吸聲漸漸趨於平穩，在肩頭遞給葉撫的抖動也越來越輕。
　　車廂走廊開始通風。風吹來，撩起她烏黑的長發，掠過葉撫臉龐和鼻尖，停留在手指頭。葉撫下意識輕輕勾了勾，絲滑幹爽的感覺從指間泛開。魚木身上帶著股幽蘭的香氣，不濃，卻格外留鼻，久久縈繞，久久不肯散去。
　　葉撫感到格外放松。
　　許多的時間裏，他都在想著很多事情，壹個個人，壹件件事，影響、因果、變化等等，全都紮堆在他有限的人性思維中。這些東西並不難，但總給他壹種理不清的感覺，簡單看去，似乎可以壹刀切了，但到底是不想那麽做。
　　所以，許多時間裏，他總是不能放松。
　　現在，絢爛的夕陽還未落下，從外面透過光幕照進來。旁邊，精巧動人的姑娘靠在他的肩頭，發絲勾在他指頭，好聞的香氣縈繞在他鼻尖。向靈幕外看去，外面的人如同透明的幻想，景物則是在半沈的夜靄中的朦朧暗流，兩者消融在壹起，描繪出壹個超脫的象征世界。
　　魚木的側臉倒映在靈幕上，鐵軌上的燈光映照在她臉上時，輝射出無法形容的美。
　　這份美，讓葉撫感動放松，好似自己還處在什麽也不用顧慮的平常時光裏。
　　在遙遠的山巔上空，還淡淡地殘留著夕陽的余韻。
　　葉撫透過倒映在靈幕上的姑娘的臉，看去，呼吸變得平緩而輕和。他出於本能地緩緩閉上眼，不多想什麽，也睡著了。腦袋輕輕壹偏，側臉就貼在魚木半邊的頭發上。
　　他們相互依偎著，在倦懶的暮色下，安睡。哐當哐當的輪軸聲，已經變作了惹人發困的白噪音。
　　有人走在走廊裏，從他們身旁經過，瞧著這般安寧的景象，也會下意識放輕腳步，不去打擾他們的清夢。
　　壹直到抵達下個城池的樞紐站，剎車的慣性脫離感讓魚木醒來。她立馬感覺到腦袋上的沈重，小幅度地轉了轉腦袋，然後眼睛往上瞄，立馬看到葉撫極其放松的臉龐。輕微的鼻息落在她的額頭，溫熱壹片，讓她覺得發癢，癢到臉紅。
　　這麽個厚臉皮，秉性跳脫的家夥，竟然也忍不住臉紅了。
　　他的頭好重啊，壓得我脖子疼，要不要叫醒他。但，他看上去睡得很舒服，是不是從來沒見過他這麽放松啊。可怎麽會呢，突然就這麽放松，還靠在我身上，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……他是不是，也有那麽壹點點，開始喜歡我了……魚木這樣想著，沒來由地覺得羞恥，心慌慌的，呼吸越來越亂。
　　怎麽辦怎麽辦，我要不要叫醒他。我頭發肯定被壓亂了，壹邊塌著，壹邊鼓起，肯定很難看，不行不行，不能再讓他壓著了，我得叫醒他。但是——
　　他看上去，好像真的很放松。
　　她還沒糾結完，火車停站的沈悶汽笛聲，叫醒了葉撫。
　　葉撫睡眼稍顯惺忪，微微虛著。他直起身，全然沒在意自己剛才靠著魚木這件事。他看了看靈幕外面，夜色很濃，說明現在已經是黑夜了。
　　樞紐站的站臺上掛著“炫炣城”的標誌。
　　他鼻子稍動，然後說：
　　“到炫炣城了啊。”
　　魚木只是輕輕“嗯”了壹聲。
　　葉撫轉過頭去，看她正弄著自己的頭發，臉上還帶著抹暫時難消的紅意。
　　壹聯想，他立馬就想象出，剛才的場景。那看上去，似乎的確很親昵。只是，這家夥平時裏說話什麽的那麽跳脫，怎麽真的動作親昵了，反而變了個人，坐姿都繃緊了，像個初出閨房的大小姐。
　　葉撫莫名覺得好笑，嘴角微翹。
　　魚木悄悄瞥他壹眼，看到他那副似玩味似自然的神情，更覺得羞恥了，沒什麽底氣說話，草草地弄好頭發，吸壹口氣，硬閉上眼，裝睡。
　　只是，後半程裏，躁動的心，總是不讓她安睡。緩了壹天才緩過來，又進入古靈精怪模式了。
　　害羞是限定版。
　　從外環城，到核心的天玄城，花了些時間。
　　這時候的天玄城，正趕著緊趟兒，走幾步路就能看到負責巡查的異端巡查者，身穿黑紅長衣，頭戴高帽。
　　出了樞紐站，魚木環視壹圈，驚嘆道：
　　“真是繁華啊！”
　　這種環式分布，分層向上的大中樞城池結構，她第壹次見到。加之隨意能見的工業結構和裝置、為了提高空間利用率而緊湊分布的建築群、懸浮在最中央最高處的雄偉王庭，她無法不感到震撼。
　　葉撫不由得想，要是她想起地球的“鋼鐵森林”城市，大概就不會覺得震撼了吧。
　　天玄城裏，已經匯聚了很多外族人。
　　說到底，魚木還沒問過葉撫來這裏除了閑遊，還有沒有什麽事。
　　“公子，這邊兒是有什麽事嗎？”
　　葉撫望著半空中那座雄偉的，好似永遠不會傾覆的王庭回答：
　　“這裏會有壹場盛大的儀式。”
　　“我們還是像之前壹樣，只負責觀看嗎？”
　　“妳想參加？”
　　魚木沒有點頭，也沒有搖頭。
　　“當旁觀者，似乎很符合我們的身份。但，只是我個人覺得啊，若是什麽事都只是看過就作罷，未免難留下‘來此壹遊’的感覺。說到底是閑遊，卻只是‘閑著’，總沒有種‘遊’的感覺。”
　　“之前，也這樣旁觀過許多事，妳為什麽不說。”
　　魚木看著葉撫，目光澄凈。
　　“因為，以前妳都是很自然的。但這次，我感覺，妳有點不自然。”
　　葉撫稍頓，問：
　　“哪裏不自然。”
　　“妳最近壹段時間，比之前更容易走神，有時候，可能眉頭皺著了，妳也沒有發現。還有……”她稍稍把臉轉過去，“之前才火車上，妳未免太……放松了。以前不會這樣的。”
　　她吸了口氣，認真問：“我是認真的，公子，妳是不是有些累了，還是在憂慮什麽？”
　　葉撫靜靜地看著魚木。他沒想到這家夥居然還藏著份細膩至微的認真，這麽留意自己。
　　“人總有這麽個時候。沒什麽大不了的。”
　　魚木搖頭。
　　“其他人能這麽說，但妳不能。公子，妳是誰我現在並不太清楚。但如妳所說，我們之前有壹道難解難分的羈絆，妳的情況，我或多或少能夠感覺到壹些。”
　　葉撫眼瞼微沈。他再次看向那座王庭，沒來由地問：
　　“妳所認為的，羈絆。羈絆會是什麽樣的存在？”
　　“我的看法很簡單。壹種我看著妳，妳看著我，不需言語與多余動作，就能從對方那裏所知道壹些東西的感覺。不論是好是壞，總在某個層面或者某條線段上，牽連著的存在。”
　　“真像是在說大道理。”
　　“沒有。這是我的真實想法。”
　　“那，羈絆於妳，重要嗎？”
　　魚木想了想說：
　　“重不重要得看立場和情形吧。具體的，我難以說清楚。直白點說，公子妳對我很重要。”
　　她還是那麽直接。
　　“這樣啊。”葉撫笑了笑。
　　魚木又問：
　　“妳呢，有沒有什麽羈絆對妳而言是重要的。”
　　“當然有。”
　　“不，我是說，”魚木靠近兩步，幾乎要貼著葉撫，緊緊看著他的眼睛，“真正對妳重要的。”
　　葉撫能清晰地聽到她的鼻息，甚至於心跳。
　　真正對我重要的……羈絆……
　　他的眼神如同黑色的漩渦，無根無底。
　　“自然是有。”
　　魚木聽著，稍稍站定幾息，隨後跳似地閃開，俏皮地眨眨眼，歡快地說：
　　“這是妳說的哦！”
　　“當然是我說的，怎麽，妳又在耍什麽心眼兒嗎。”
　　“才沒有。妳太過分了，不能對我抱有這種刻板印象。”
　　葉撫不多說什麽，轉身朝著更上層分區走去。
　　“跟著嘞，不要錯過這場盛大儀式。”
　　“好的好的。”
　　魚木看了壹眼葉撫的背影，然後轉身看壹眼走過的路，忽地露出狡黠的眼神。
　　稍停了，她迅速追上葉撫，再次化身歡快跳脫的小魚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