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33章 小雨傘

　　夾在壹大群熱烘烘的遊客中間，韓歲平緊張得壹陣陣發冷。
　　他每次激動緊張的時候都這樣，渾身打擺子，壓也壓不住，喉嚨裏老想打嗝，濕熱的掌心在褲子上抹壹下，馬上又汗津津了。
　　明明不是第壹次了……但是每壹次，他都像是正站在懸崖峭壁旁邊低頭看。他是怎麽走到如今這壹步的，他現在還能不能回頭了，他都不知道，他壹想到被抓住以後的下場，就害怕得只想回家——此時此刻，他甚至想起了小時候被太陽曬暖了的弄堂。
　　在把挎包放上X光機的履帶上時，他只是在不斷地向老天爺祈禱，拜托，再放過我壹次吧。
　　“這誰的包？”穿著黑色制服的安檢人員從X光機的另壹頭，抓起了他的那個挎包。“過來壹下！”
　　韓歲平看了看其他無知無覺的遊客。他們都泛著熱汗，臉上帶著輕快，壹邊把包重新挎上壹邊往外走——外面，是舒展無際的碧海藍天，是巨型郵輪等待起航的欣喜。
　　“是我的，”他的嗓子幹幹啞啞地說，“怎麽了？”
　　“東西拿出來看壹下，”那安檢人員用手裏的壹根短棍子敲了敲他的包，吩咐道——可能是懶得親自動手將他的包倒空。
　　這就是個好兆頭，韓歲平生怕遇見那種特別來勁兒的，倒空了包以後還要用手指按壹按布料夾層的安檢人員。
　　洗漱用具包、壹摞衣服、兩本書……在他壹件壹件地往外拿的時候，那根短棍子落在了壹個方方正正的包上。
　　“這什麽東西？是不是電腦？”
　　“不是不是，”韓歲平急忙笑道，“我是個畫畫的，帶了這種大開本的色彩本……妳看。”
　　他將拉鏈打開，抽出壹本畫紙本翻開了。各色顏料在紙面上組成了壹幅風景畫，顏料裏別出心裁地夾雜著金屬細粉，確實看起來有壹番美感。“妳看，”他不敢給對方在色彩本上多停留的機會，忙又抽出了下壹個小包，“這是我的顏料，畫筆，洗筆筒……”
　　那安檢人員壹臉心煩地想了想，壹揮手說：“過吧。”
　　韓歲平猛地松了壹口氣，這才感覺到自己後背上已經大汗淋漓了。
　　好在這裏熱，出點汗也不奇怪……他將東西重新收好，從口袋裏拿出“騰飛之旅”的牌子掛在脖子上，隨著遊客人流往銅地碼頭停遊輪的方向走。他回頭看時，那個安檢人員已經在看下壹個人的包了——老天又放過了他壹次。
　　有的人愛釣魚，有的人愛打遊戲，有的人愛畫畫，這些都不要人命，但他的愛好就不壹樣了。
　　他愛上網。
　　韓歲平和其他好幾百個遊客壹起老老實實地檢票上船，按票號找到了自己的房間，壹關門，先關上了燈。郵輪底層的艙房沒有窗戶，關燈以後黑得就像人瞎了壹樣，他在黑暗裏睜大眼睛，四下看了壹圈。
　　煙霧報警器的光點在黑暗裏壹閃壹閃，除此之外，就沒有別的光點了。
　　壹般來說，監視器也不會裝在客人房間裏，除非是有人存心偷拍。韓歲平怕就怕的是有人為了偷拍女人，結果拍到了他，把他舉報了。他打開燈，仔仔細細地檢查了壹圈，終於呼了口氣。
　　他小心地拿出了色彩本。這是他花了幾個星期才弄好的假本子，就像那種用來裝飾的假書壹樣，外表壹頁頁地瞧著很逼真，實際上裏面卻挖空了，大小正好可以裝下壹部電腦和充電器。他又托會畫畫的朋友給他畫了幾張混入金屬粉的色彩畫，裝在本子最前面，肉眼看上去，幾乎沒有可疑之處。
　　難就難在如何對付X光機。
　　壹般遊客都能理解為什麽不讓帶刀具、毒品和爆炸物，但是除了韓歲平以外，恐怕很少有人能意識到為什麽遊輪上不讓帶電腦。電子產品從X光機底下壹過，就沒法遁形了；為了解決這壹點，他當初實在花費了不少心思。
　　他把套著電腦的薄套給摘了下來，萬分珍惜地把它撫平整，畢竟這只薄套可花掉了他好幾個月和不少存款。在反復試驗之下，他終於用硫酸鋇、鋁片、玻璃和其他物料做出了壹種特殊塗層；它的好處在於，既遮擋住了電腦內部的構造，又不至於在X光機上看起來好像什麽都沒有似的可疑。但即使對自己的作品有信心，第壹次帶著電腦上郵輪時，他也覺得自己快要犯心臟病了。
　　過X光機還只是小小的困難罷了。在韓歲平不幸發展出這個能被判刑的愛好時，他面臨的最大難題，就是所有在售的電腦上都沒有無線信號接收裝置。
　　在郵輪啟航以後，韓歲平先把壹身汗洗了，又去吃了個飯，接著像其他遊客壹樣去甲板上觀光散步。這片深藍色的廣袤大海，只是他每壹次行程的附屬物罷了，壹開始他的心思全不在這片海景上；近來他卻越發能夠欣賞大海的壯闊之美了。
　　在圍欄之外，是壹片那麽寬廣，那麽舒展，那麽自由的景色。大海，漸漸成了第二個他不斷上船的理由。
　　這艘興邦號的航線很長，在海上要飄壹個星期之久，期間大部分航程都是在公海與外海上。航程途徑兩個小島，遊客甚至可以下船去，在靠近沙灘的地方潛壹會兒水——但不能上岸，那是別國的領土。
　　因為能夠遙遙看壹眼別國的沙灘，興邦號的這條航線非常火熱，總是壹票難求；韓歲平目前已經看過四次別國的沙灘了，以他的工資來說，這實在是個沈重的負擔。
　　這愛好不但燒錢，還燒命啊。
　　韓歲平苦笑了壹下，躺在甲板長椅上，將手中書翻過了壹頁。船才剛啟航，還不到時候；他起碼要等到明天下午，才能進行第壹次的上網嘗試。
　　“這兒有人坐嗎？”壹個柔和的女聲忽然在身旁響起來。
　　韓歲平擡頭壹看，是壹個穿著泳裝、披了壹件長外衣的姑娘。她戴著壹副大墨鏡，頭發還濕淋淋地滴著來自遊泳池的水。
　　“啊，沒有。”
　　她在另壹條長椅上鋪好浴巾，沖他笑道：“妳在看什麽書？”
　　雖然看不見上半張臉，但她笑起來時有壹口整齊的白牙，顯得很好看。
　　韓歲平不太自在地合上了書，說：“也不是什麽好書——啊，我不是那個意思，我想說，也不是什麽有意思的書。”
　　那姑娘咯咯地笑起來，問道：“那是什麽呀？”
　　“妳看，”韓歲平朝她晃了晃書，標題是《被光芒籠罩的幸福人生》。這種標題的書在書店裏是最多的，書架上壹眼望過去不是幸福就是美好，滿山滿海的正能量，最不容易引人註意。他挑了壹本銷量最佳的，回家後用小刀把書頁切下來，保留了完整的書皮和書脊，又把壹本從舊貨店裏淘來的老書給壹頁頁裝了進去。
　　那姑娘點點頭，果然對書失去了興趣，躺回長椅上聽音樂了。她的小腿被太陽曬得光澤致致，是壹種健康的美。
　　韓歲平想繼續看書，又不知道對方墨鏡下的目光能不能掃到自己的書頁。他覺得還是安全為上比較好，合起書回了房——心中暗暗有些遺憾。
　　他也單身好幾年了，遇見漂亮姑娘時，心中自然會生出渴慕，想接近她，想與她多說說話。只不過，還是安全要緊。
　　第二天下午，在他不住的焦急期盼裏終於慢悠悠地到了。
　　“船已到達公海”，當廣播裏響起這壹句通告時，全船的遊客都會顯而易見地激動高興起來，盡管海就是海，景色上沒有任何區別。韓歲平很清楚自己為什麽會因為到達公海而高興，他就是鬧不明白其他人有什麽可高興的。不過，那都不重要——壹聽見通告，他就匆匆回了房間。
　　他將手機音樂開到最大音量，把電腦塞進被子下打開了。開機時的那壹聲特殊樂響，被淹沒在了搖滾樂裏。
　　蒙在被子裏，經過壹番調整設置之後，他熟門熟路地找到右下角，那兒有壹個別人電腦上都沒有的小小信號圖標：三條弧線摞起來，壹條比壹條長，看著像個小雨傘或者小蘑菇。小雨傘現在是灰的，他點了它壹下，電腦緩慢地搜尋起信號來。
　　他在被子裏又悶又熱，但是期待的心情已經克服了壹切不適。他耐心地等了壹會兒，電腦跳出了壹個提示：搜索不到信號。
　　……這不對。
　　他的電腦配件都很老了，尤其是衛星信號接收裝置，是他收購了不知多少臺過去的舊電腦，才終於找到的壹個漏網之魚。它的靈敏度固然是很叫人頭疼，但是壹般來說，到了啟程後第二天下午也該開始接到衛星信號了才對。
　　莫非是配件老化過頭了？
　　韓歲平抱著電腦，在房間裏轉了幾圈；有幾次他以為馬上要成功了，結果又都是同樣壹個叫人喪氣的提示。
　　怎麽回事？他簡直恨不得能拍它幾下，看看它能不能像被老電視壹樣被拍好。
　　他擡起頭，看了壹圈房間，忽然心中壹凜。
　　不對，他坐興邦號都已經四次了，每次都要的是最便宜的房間，但這壹次房間內飾顯然和過去不壹樣——墻板顏色換了，看起來很新。他壹心惦記著上網，居然沒發現這個眼皮子底下的最大差別。
　　難道是重新裝修過，加厚了建築材料？
　　“是啊，”被他沖出門後，在過道裏攔住的壹個服務員，這樣答道：“上個月剛裝修的，把墻板換了壹下，漂亮多了吧？”
　　漂亮個屁，韓歲平在肚子裏反復罵道。他那奄奄壹息的老舊信號接收裝置，根本敵不過新裝修的墻板，難道這壹趟冒險出來，他只能什麽也不幹地回去？
　　他立在房間裏，怔怔地發了壹會兒呆。
　　似乎只有壹個選擇了……那就是把電腦拿去甲板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