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67章 風雨欲來

　　……林三酒已經在銅地碼頭整整壹夜了。
　　這壹個早上，沒有太陽。
　　濃厚陰暗的雲霧遮蔽了天空，壓得它沈沈的，直往海面上墜。遠方壹場暴風雨已大軍壓境，從天地間抽離了所有顏色，只留下濃重的灰暗、重藍和烏渾。急風激起了海浪的反抗，風浪相搏時傳來的咆哮，隱隱震動著大地。
　　在集裝箱碼頭上，時不時就有起重架上鋼鐵相撞時的壹聲銳響，仿佛要紮進世界的裂縫裏。當林三酒坦然佇立在巨大的集裝箱之間時，她恍惚覺得，似乎天地間只剩下了自己壹個人。
　　當然，這也是因為跟在她身後的鄭艾艾，壹直十分安靜的緣故——她有時也會像現在這樣，忽然打破寂靜：“妳還能堅持多久？都過去壹個晚上了。”
　　林三酒回頭看了看她。鄭艾艾有點不安，擡起被捆綁住的雙手，輕輕撥了壹下耳邊頭發。
　　“我的意思是……妳畢竟已經退化成壹個普通人了。”她垂下眼皮，“雖然……我是不清楚為什麽妳可以以壹個普通人的身份動用進化能力啦，但妳的身體素質依然和進化者沒得比。更何況，我同事們還可以輪班換崗，補充休息……和他們熬時間的話，妳是熬不過的。我認為……妳現在放棄的話，還有壹線生機。”
　　的確，林三酒此刻與壹個普通人無異。
　　昨天傍晚，當她打完了那壹針腎上腺素的時候，鄭艾艾正是因為瞧出她已經徹底退化了，才從收納道具中取出了壹個鐵球形的束縛器——那顯然是為了危險分子特別制造的，將人犯雙手塞進去之後，不僅手上連壹絲活動空間都沒有，甚至連舉起雙手都很難辦到了，因為每壹只球狀束縛器都足有五十公斤重。
　　那時，林三酒仍舊坐在地上，任她將自己的雙手鎖進了地上的球狀束縛器中。
　　“那個……對不起，”鄭艾艾低著頭不看她，說：“要求就是這樣。活捉了妳之後，就要用這個東西……”
　　林三酒看著束縛器合上，兩條胳膊都被漆黑圓球給墜在地上了，她試著想擡壹下手——連動都很難動壹下。
　　“如果太沈，妳走不動的話，我會幫妳擡著壹點。”鄭艾艾低聲說道。
　　“那倒不用，”林三酒輕輕壹笑，“妳能不能先站起來？”
　　鄭艾艾疑慮不定地慢慢站起了身。
　　“我帶著它可能是走不動，”林三酒解釋道，“那我不帶它就好了。”
　　在短暫的茫然過後，鄭艾艾忽然睜圓了眼睛——她意識到了林三酒還有後手，可是她意識得晚了壹步。在這壹刻，林三酒體內那壹顆黑霧形成的腎臟驟然綻開，重新化散成翻滾咆哮的濃霧，急速湧進她的胳膊、雙手，最終濃聚於她的雙掌掌心，形成了【畫風突變版壹聲叮】。
　　鐵球被炸裂成無數碎末的那壹聲轟響，及時提醒了鄭艾艾；她慌忙退後閃躲、護住頭臉，總算沒有被激舞紛飛的碎片給劃成瞎子——等她放下雙手時，林三酒已經從地上站了起來，還伸手在自己褲子上拍了拍灰。
　　“妳……妳……”鄭艾艾想不出“妳”什麽才好，結巴了半晌，才問道：“這是怎麽回事？”
　　林三酒甩甩手，感覺黑霧像退潮壹樣從雙手中退去，再次回到她的體內深處，變成了壹顆黑幽幽的腎臟——她可以讓它擬化成自己所需要的能力，卻不能下令讓它好好待著、別回去當腎。
　　“這個嘛，說來話長。”她歪了歪頭，往前走了壹步，鄭艾艾就往後退了壹步。“我在上個末日世界裏弄丟了壹顆腎，等我要把它贖回來的時候，發現我原裝的腎沒了……留給我的，只剩下壹個質地像是黑霧壹樣的‘腎’。”
　　鄭艾艾似乎很難消化這段消息。
　　“這麽久以來，它壹直好端端地在我體內，盡忠職守地充當著壹顆腎，以至於我都快把它給忘了……直到我第壹次打了這個國家裏的腎上腺素時，它才突然像是被激發出了狂性壹樣，化散成霧，充斥了我的整個身體。”
　　林三酒輕輕嘆了壹口氣。“那時因為我的各方面能力壹下子退化了三分之壹，沮喪之下，我也沒有仔細去考慮這是怎麽回事。直到後來有壹天，我忽然想到了壹句廢話。”
　　鄭艾艾聽得入神，顯然沒想到會聽到這麽壹句話，壹時都忘了要往後退，問道：“廢、廢話？”
　　“對，就是壹直擺在眼前、最明顯不過的事實，”林三酒沖她笑道，“說出來就是壹句廢話——正是因為它太明顯了，反而成了燈下黑，我壹直沒有好好思考過。這個東西，雖然起的是腎臟的作用，但它實質上並不是腎啊。”
　　天底下沒有腎可以化散成霧氣，在周身上下遊走壹遍，再重新凝聚起來變成壹顆腎的。所以，答案是壹句很簡單的廢話：那壹團黑霧本身的性質，決定了它可以擬化成腎的形態，在腎臟的位置上發揮腎臟的功能。
　　接下來的問題，自然就水到渠成了。它既然可以擬化成腎，那它可不可以擬化成別的東西？比如……進化能力？
　　經過仔細思考、試驗之後，林三酒發現，她的運氣實在可以稱得上是不幸中之大幸。假如她當時丟的不是腎而是肺，那麽即使醫院同樣可以用黑霧擬成壹個肺給她，對她此刻狀況而言仍舊毫無意義：壹旦黑霧擬化成型之後，輕易就不會有變化了。換言之，變成壹個什麽東西之後，黑霧就會老老實實地以那個東西的形態存在下去，不會中途更改。
　　“唯壹壹個把黑霧激活的原因，就是因為我打了腎上腺素，而它那時又恰好是壹個腎。”林三酒壹笑，繼續說道：“如果它擬化成了肺，心，肝……那麽不管我打多少腎上腺素，只會造成能力退化，卻不會讓黑霧有任何反應。偏偏就是這麽巧……我真要感謝妳，建議我們去打腎上腺素呢。”
　　鄭艾艾怔怔地聽到這兒，終於嘆了壹口氣：“我那時以為我把消息告訴妳們，是幫了妳們壹個忙……只是沒想到，是以這種方式幫上忙的。”
　　“不過有好壹陣子，這個發現都沒有給我帶來實質意義上的幫助。”
　　林三酒搖搖頭，腎臟再次在她的壹轉念下，化散成為黑霧，充斥在她的雙手雙腳內；這壹次，黑霧擬化的是她已經失去的肉體力量——它所還原的正是在林三酒打入腎上腺素那壹刻時，她的能力水平。
　　“被激活的黑霧將我每壹個細胞、每壹個能力都卷過了壹遍，連我的卡片庫裏都充斥過壹次黑霧……我和韓歲平分析之後都認為，它那時恐怕是記住了我的能力形態，以便日後擬化之用。”林三酒壹邊說，壹邊緩緩朝鄭艾艾逼近。“可是不管我怎麽試，黑霧腎臟仍舊是腎臟，就是不肯變化成進化能力給我用。”
　　鄭艾艾知道自己的進化能力現在在她面前不好使了，輕輕吞了壹下口水，揚手叫出了壹根長棍。
　　“為什麽？”她雙手舉起長棍，抵擋在面前問道。
　　“很簡單，”林三酒壹笑，雙腳驀地跳離了地面。她第壹次打腎上腺素時，退化還不算太嚴重；血管中翻騰的黑霧所重現出來的能力水平，是足以叫這個世界上大多數進化者難以招架的——“因為我本身的能力還在，沒有空位給它模擬呀。”
　　話音響起時，她已經化作壹團黑影，從半空中淩駕於鄭艾艾頭上；那根長棍急急朝她迎面打來，破空時甚至發出了金石之聲，顯然鄭艾艾這壹下也沒有手軟。
　　林三酒在戰鬥時，身體猶如水流。她以壹種人體幾乎不能辦到的角度壹轉，伸手握住那根長棍，在半空中以它壹借力、擰過身，壹腳就踹向了鄭艾艾的頭——當後者在壹聲悶響中仰身倒下去時，她也同時落在地上，長棍抵住了年輕姑娘的咽喉。整個過程幹凈利落，只花了五秒。
　　“妳看，我不也是先空出了壹顆腎的位置，才能讓它擬化成腎的嗎。”她輕輕地說，“托妳的福……我現在什麽能力都空了。我想讓它擬化成什麽，它就可以擬化成什麽。”
　　且不提戰力水平、戰鬥能力的懸殊差距，鄭艾艾首先就缺乏戰鬥最重要的壹點：動力。她原本就抗拒這壹場戰鬥，在發現自己打不過對方的時候，幾乎是順理成章地認了輸，被林三酒變成了人質。
　　不過，鄭艾艾栽了這件事，很快就被探查情況的其他進化者發現了。
　　得到消息之後，各國派來援助的進化者，紛紛結束了在銅地碼頭內的巡邏搜捕，改變了戰略：他們將銅地碼頭包圍住了，除了頭上的天空和身後的大海，他們似乎勢要讓林三酒無處可去。
　　在雙方彼此試探、沖突，最終僵持了壹夜之後，當清晨降落在世間時，天地俱喑，風雨欲來。
　　浪頭逐漸激烈起來的昏黑海面上，停泊的貨輪早已趁著夜色消失了。壹艘艘鐵灰色的龐然大物，仿佛是從烏沈沈的雲層中、從灰白色的霧氣中鉆出來的壹樣，悄然鋪滿了海面；它們身上的武器與炮筒，已經毫不意外地將海路掐斷了。時不時地，武裝直升機從頭頂劃過，螺旋槳聲在風中轟隆作響。
　　鄭艾艾的神色越來越沈重，說話也越來越少；她想到了什麽，為什麽會勸她放棄，林三酒多少也能猜出壹些。
　　“妳覺得我熬不過去，只是妳的壹個希望而已吧。”她轉頭望著軍艦集結的海面，輕聲說：“妳現在很怕，對不對？妳怕我真的能挺下去。”
　　鄭艾艾張了張嘴。
　　“妳對我沒有惡意，我知道。”
　　林三酒沒有看她，說：“妳怕的也不是我。妳的國家因為屈服於壓力而派出人手對付我們這些進化者……那麽當妳自己成為阻礙的時候，妳的國家會不會再壹次屈服於同樣的壓力，將妳也當作棄子？說到底，妳我之別，不過是落地位置不同罷了。”
　　她回頭看去時，鄭艾艾的壹張臉已經褪去了血色。
　　“妳放心吧，”林三酒輕輕壹笑，說不上是苦笑還是嘆息。“妳有如此運氣，能從這茫茫世間找到壹處故鄉，我不會這樣考驗妳的祖國。世間人事，經得起考驗的太少，何苦逼到那壹步。”
　　鄭艾艾壹楞。
　　黑霧從體內彌漫開來，她伸手扯斷了綁住鄭艾艾雙手的繩索，低聲說：“妳走吧。”
　　林三酒轉過頭。
　　遠方是即來的風雨、集結的軍艦與等待吞噬掉她的海浪。
　　“……接下來的戰鬥，是我與這個世界的。”